寅时刚过,夜色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幅绸缎,沉沉地覆盖着青浦县城。万籁俱寂,唯有凛冽的寒风贴着狭窄的街巷呼啸而过,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碎屑,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更添几分入骨的寒意。
李家的小院却早早亮起了灯火,昏黄的光晕艰难地穿透窗纸,在冰冷的庭院石板上投下几个晃动不安的影子。灶间氤氲着浓郁的食物香气和温暖的水汽,与屋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李明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直裰,浆洗得挺括,是母亲王氏熬了几个夜晚亲手缝制的,针脚细密均匀。脚上是千层底的布鞋,里面絮着新棉花,踩在地上悄无声息。他安静地坐在堂屋的方桌旁,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落在面前一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葱花和金黄蛋丝的汤面上。汤面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极薄的酱牛肉,和一碟腌渍得恰到好处的脆爽酱瓜。
“明儿,快趁热吃,多吃点,顶时候!”王氏将最后几根面轻轻拨进儿子碗里,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不易察觉的微颤。她围着围裙,鬓角被灶火熏烤得有些散乱,眼下的淡青清晰可见,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她的目光几乎黏在李明身上,带着无尽的慈爱和难以掩饰的紧张,仿佛儿子即将奔赴的不是考场,而是刀山火海。
“嗯,娘,您也吃。”李明端起碗,声音沉稳。滚烫的面汤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让他因早起而有些发僵的身体舒展开来。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慌乱,咀嚼有力。他知道,此刻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会被家人敏锐地捕捉,放大成十倍的担忧。
李承宗坐在主位,面前也摆着一碗面,但他几乎没动筷子。他穿着县令的青色常服,外面罩着一件厚实的灰鼠皮斗篷,神情是惯常的沉稳威严,但紧抿的唇角透出凝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温润的旧玉佩,那是他当年考取秀才时父亲所赠。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李明,带着审视,也带着期许。
大哥李朗坐在李明对面,一身半旧的青衿,显得格外清瘦。他面前只有一碗清粥,正用小勺缓慢地搅动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抬起眼,看向李明时,眼神复杂,既有过来人的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那目光仿佛在说:这就是你的开始了。
二姐李芸站在母亲身后,双手搭在王氏肩上,试图给她一些支撑。她今日也穿了件素净的藕荷色袄裙,脸上少了往日的跳脱飞扬,多了几分沉静。她几次想开口说点轻松的话,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凝重,但看到父亲和大哥的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用眼神鼓励地看着李明。
“咳。”李承宗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县试首场,重在帖经墨义,考的是根基,是记诵。你基础扎实,此节不必忧心。”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李明脸上,“然,考场非比学堂。号舍逼仄简陋,三场连考,饮食粗粝,更有巡查胥吏往来,诸般干扰,皆是磨砺心性之关隘。要紧的,是‘定’字。心定,则神清;神清,则笔稳。莫要因外物扰了方寸。”
李明放下空碗,拿起手边的布巾仔细擦了擦嘴角,然后抬起头,迎向父亲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父亲教诲,孩儿谨记在心。定心凝神,不骄不躁。”
李承宗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又看向李朗:“朗儿,你送明儿去县学贡院。”
“是,父亲。”李朗立刻放下勺子,站起身。
王氏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用力握住李明的手,那双手因常年操劳而有些粗糙,此刻却冰凉。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低语:“明儿…好生考…娘…娘等着你…”
“娘放心。”李明反手用力握了握母亲冰凉的手,传递着自己的力量。
李芸也上前一步,将一个用厚厚油纸包好的小包裹塞进李明怀里:“拿着!新烤的芝麻酥饼,还有一包姜糖!冷了饿了就垫垫!还有…”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父亲,压低声音,“…我在你笔袋里偷偷塞了块娘去庙里求来的开光小玉牌,保佑你文思泉涌!”
李明心中一暖,点点头,将包裹仔细收进随身携带的考篮里。考篮是竹篾编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文房四宝:两支簇新的狼毫小楷笔、一块上好的松烟墨锭、一方端溪小砚台、一叠素白坚韧的考卷用纸,还有裁纸刀、水盂、几块干粮和一小竹筒清水。篮子上覆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走吧。”李朗拿起另一盏防风灯笼,率先推开堂屋厚重的木门。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吹得灯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李明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直冲肺腑,激得他精神一振。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含泪担忧的眼、二姐强作镇定的脸、父亲深沉的目,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大哥,一步踏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巷道里摇曳,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出夜的寂静与漫长。
“紧跟着我。”李朗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被风吹得有些模糊。他将灯笼压得很低,尽量为李明挡住部分寒风。
兄弟俩沉默地穿行在迷宫般的街巷中。渐渐地,前方开始出现三三两两同样提着灯笼、背着考篮的身影。都是赶考的少年童生,大多由家人或仆人陪伴。脚步声、低语声、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汇聚成一股暗流。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眼神里混杂着紧张、期盼和一丝茫然。灯笼的光晕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光带,朝着同一个方向——青浦县学贡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