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家灯火通明的宴会厅已然人去楼空,只余下打扫的细微声响。
路明非静室门前走廊那凝滞得如同冰封的空气。
门内,路明非吃下孙昭月精心制作的、加了双倍香菜的烤冷面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他强撑着安抚了绘梨衣,看着女孩虽然担忧却努力点头的乖巧模样,才放心地合上眼,重新陷入深度昏迷。
这一次,连那微弱的、能传递只言片语的精神波动也彻底消失了,仿佛信号断绝,只留下肉体脆弱不堪的呼吸起伏。
房间里的闹剧戛然而止。欢乐的氛围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楚子航、恺撒等人立刻恢复了平日里的锐利与警觉,无声地围绕在病床四周,目光锁定在路明非苍白的脸上。源稚生和源稚女也脱下那身滑稽的怪兽装,肃立在绘梨衣身边,眼神沉凝。
就在这时,“嗤啦”一声轻微的、像是强力胶带被撕开的响声从厚重的隔音窗外传来。
紧接着,窗户锁舌无声弹开。一道红蓝相间、紧身包裹的身影以极其标准的蜘蛛侠姿势,灵巧地滑了进来,稳稳落在病房中央的地毯上。
路鸣泽。
他依旧穿着那套略显滑稽的儿童款蜘蛛侠皮套,脸上的面具掀到了额头,露出那张稚气未脱却又带着难以言喻威严的脸。
黄金竖瞳在昏暗的病房灯光下亮得骇人,扫过众人时,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将所有残留的松懈斩得粉碎。
“各位晚上好,演出结束了。”路鸣泽的声音没了之前的戏谑调侃,只剩下冰冷的清晰。他用下巴朝诺诺、夏弥、绘梨衣方向点了点:“女孩们,带绘梨衣出去转转,让她透透气。昭月、小丁,带着孩子们出去玩。”
路明泽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绝对权威。
诺诺立刻会意,朝夏弥使了个眼色。夏弥虽然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路明非,但还是顺从地跟着诺诺,小心翼翼地扶起有些茫然的绘梨衣。
孙昭月也迅速进来,轻声安抚着几个还沉浸在“怪兽大战”里的小不点,领着他们快速离开。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一群神情凝重的男人。
路鸣泽的目光停留在安静侍立的EVA身上:“EVA留下。你有任务。”他没有解释任何细节,EVA也只是微微颔首,蓝色电子眼平静无波,像接受了最高指令的机器。
待房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路鸣泽走到病床边,没有看路明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留下的每一个人:楚子航、恺撒、源稚生、源稚女、朱伯元、小白、老唐,以及站在一旁探头探脑的芬格尔。
气氛沉重得几乎能滴出水。
“我哥,”路鸣泽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头,“现在正陷在最关键的涡流里。不是龙血冲击,不是权柄融合的初步阶段,是最后一步——高天之君跨越亿万年的完整记忆洪流。”
他稍作停顿,让“亿万年的记忆洪流”这几个字带来的恐怖冲击力在众人脑中震荡片刻。
“这间屋子,现在是风暴的中心,唯一安静的港湾。”路鸣泽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我要你们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屏蔽所有外部干扰。外围防线我已通知昂热校长亲自部署,我也会亲自坐镇中枢。”
“为什么是你坐镇中枢?为什么不留在这里陪他?”凯撒皱眉,直接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路鸣泽那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类似……无奈的情绪?仿佛某种根植于最深处的先天缺陷。
“因为我们双子一体,血脉同源,力量与意识存在本质的共鸣。”他指了指自己和沉睡的路明非,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我若留在他的意识风暴核心区域,我的存在本身,就可能是干扰源,甚至成为催化剂。就像两片同频共振的玻璃,靠得太近,只会一起碎裂。”
路明泽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所以,这个位置只能由你们来承担。你们,是他在这个时代最深的锚点,同时也是…最后的保险。”
“保险?”楚子航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按在归尘刀柄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冰封的岩浆在黄金竖瞳深处隐隐流动。
“对。”路鸣泽的声音骤然变得更冷,仿佛西伯利亚的寒流灌入房间,“记住我之前的命令。第一要务,保证他融合过程不受干扰。第二要务……” 他目光森然,一字一顿,“如果最后苏醒的不是‘路明非’,而是那个俯瞰星河、视凡尘如蝼蚁的‘高天之君’,那么——”
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务必在他意识稳固、彻底取代路明非人格之前,杀掉他!”
死寂。
这个词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房间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源稚女下意识地靠向哥哥源稚生,后者的肌肉绷紧如钢铁。
恺撒冰蓝色的瞳孔收缩到极致。小白银色的眼眸毫无波澜,却更显冰冷。
老唐油腻的手指在衣角上蹭了蹭,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凝重。连朱伯元一向从容的精明眼神也冻结了。
芬格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杀……杀了他?二老板,就凭我们?” 他指了指在场的所有人,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是兄弟们妄自菲薄啊,真要出了问题,路师弟……哦不,是‘高天之君’,那种存在,站着不动让我们砍,都未必能破防吧?下死手?我们拿头去杀啊?”
路鸣泽脸上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看着芬格尔,也看着所有人:“我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你们的物理攻击能否毁灭他的龙躯。那毫无意义。”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深邃,像是要看穿人心的幽井,“杀死‘高天之君’的关键,在他自身灵魂的‘裂痕’——那个名为‘路明非’的意识碎片在彻底湮灭前造成的排斥与动荡!那个时机极短、稍纵即逝!”
他加重了语气:“而你们,是路明非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坐标,是他‘人性’的锚!当他处于最混乱、最矛盾的当口,当那个渺小的‘路明非’还在做最后挣扎的时刻,你们的存在、你们的意志、你们的攻击——带着羁绊和誓约的攻击——就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唤醒他,或者……加速‘路明非’那部分的意识彻底崩溃!从而在‘高天之君’人格完全稳固前,造成不可逆的意识损伤!”
“换言之,” 路鸣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裁决,“杀死他的‘机会’,只在你们唤起他‘路明非’一面的羁绊,并以此‘背叛’、‘刺穿’他高天之君意识的刹那间!”
这番冷酷至极、却又逻辑严密的解释,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来。
这不仅是物理上的对抗,更是心灵层面的互相“谋杀”!他们将要利用的,恰恰是他们最珍视的、与路明非之间的情谊!
“当然,”路鸣泽话锋一转,指向窗外,“物理保险也要有。”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月光下,距离静室不远的三处不同高度的制高点上,三个几乎融入夜色的身影清晰可见。
正前方远处的一座古老飞檐屋顶上,盘踞着一个英姿飒爽的窈窕身影。酒德麻衣,那标志性的长腿架着一杆修长沉重的狙击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的吻,精准地指向静室的窗口。她口中似乎叼着未点燃的细长香烟,眼神在夜色中锐利如刀。
斜侧方一座装饰性塔楼的顶端,坐着一个更挺拔、带着沧桑气息的身影。楚天骄,楚子航的父亲,他肩头的狙击枪同样沉稳如山岳,锐利的目光透过瞄准镜纹丝不动地锁定着目标。
在另一个角度的别墅屋顶边缘,月光勾勒出一个娇小却异常凌厉的身影。零,她单膝跪地,伏击姿势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手中的超重型狙击枪与她纤细的身体形成强烈反差。金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那张精致到不似凡人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眼神冷得如同永冻冰原,精准地封锁着路明非病房另一侧的窗口。
这三支指向这里的枪口,由内至外,由心至身,构筑成了针对路明非的、绝无死角的杀局。
房间里的男人们沉默了。震惊、复杂、沉重、责任感,种种情绪在无声中涌动。看到零的身影也出现在狙击点上,即便是平时最咋呼的芬格尔也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源稚生声音低沉地打破了死寂:“老板,我们明白你的用意了。”
楚子航缓缓点头,声音平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不会有那一刻的。” 这句更像是誓言。
恺撒嘴角扬起一抹极度危险却又无比狂傲的弧度:“那画面最好永远别出现。太掉价了。”
“喂喂,要真是那样……”芬格尔搓了搓脸,努力从巨大的压力中挤出一点不正经,“下手最狠的肯定是二老板你的妞啊!你看她那枪口,隔着窗户我都感觉灵魂要穿孔了!”
路鸣泽瞥了芬格尔一眼,没有笑,反而流露出一丝几乎不可见的疲惫。这丝疲惫转瞬即逝,被一种更深沉的漠然覆盖:“别安慰我。无所谓担心不担心。”
他微微仰头,看向天花板,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建筑,投向了无垠的虚空,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结局早已注定。要么路明非熬过这关,继续当他的衰仔皇帝;要么高天之君临世,世界毁灭重启。对我来说,两者都可接受。反正世界没了,我和零换个地方玩过家家便是。”
这轻飘飘却蕴含着无限毁灭可能的话语,比任何威胁都让人不寒而栗。
“行了,这里交给你们。EVA跟我走。”路鸣泽不再多言,走向门口。EVA无声地跟上,如同他身后最忠实的影子。关于给EVA的“特殊任务”,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只留下众人心中巨大的问号和不敢深究的凝重。
静室的门在路鸣泽身后轻轻合拢。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电子仪器发出的细微嘀嗒声,以及病床上那微弱却牵动着所有人命运的心跳。
男人们或站或坐,目光交错,最终都汇集在那个沉睡的身影上。无形的防线,由信任与冰冷的“保险”交织而成,已然森然立起。
与此同时,女娲家主宅最核心的指挥中心。
这里不复之前的喧闹,大片的监控屏幕亮着冷光,显示着女娲家所有要害区域的实时画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压下的绝对安静。
巨大的落地窗前,昂热校长穿着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端着一杯宝石般深红的红酒,姿态优雅地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沉入黑暗中的山林轮廓。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玩世不恭又深不可测的微笑,只是眼神深处,锐利得如同鹰隼,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他对面,一张厚重的红木太师椅上,坐着女娲家的家主——人面蛇身的少女女娲。她依旧是那副亘古不变的清秀少女模样,下半身长长的蛇尾在微光下流淌着玉石般的光泽。此刻她没有盘踞,而是以一种奇异的、象征最高权威的姿态“坐”在椅子上。她手中没有酒杯,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眼神深邃,仿佛与地脉相连,感知着整个大地的气息。
旁边的紫檀木小桌旁,上杉越——绘梨衣的父亲,路明非的准岳父——同样端着一杯红酒。但他显然没有昂热的闲适,那粗粝的大手将高脚杯攥得几乎要碎裂,杯中的酒液微微晃荡,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深深的忧虑。杯中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他无处发泄的焦躁与担忧。他时不时看向女娲家主,又看向窗外路明非病房的方向,喉结滚动,却一言不发。
无形的力场从昂热、女娲、上杉越三人身上弥漫开,强大而沉重。这绝非宴会的轻松对饮,更像是一场风暴前的寂静祭礼。
外面女娲庄园庞大的建筑群如同沉眠的巨兽。所有的喧嚣都已被刻意驱散。家族里的年轻子弟——赢家、刘家、李家、赵家、朱家的后起之秀们——都以各种紧急任务、对外交流或休假的名义,在短时间内被全部清出家族总部,走得悄无声息。对外派的执行部专员下达了最高级别的静默指令:原地待命,切断一切非必要主动联系,除非收到特定指令码,否则绝不允许返回家族总部,信息流也被严格管控。
巨大的信息茧房将女娲庄园笼罩得密不透风。外界只知道他们年轻的新皇帝、高天之君路明非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融合后陷入了虚弱沉睡,正在女娲家这个绝对堡垒中接受疗养和安全保护。无人知晓,在最核心的区域,正酝酿着一场关乎人类命运、甚至世界是否会瞬间重启的无声危机。堡垒本身,正面临着内部崩塌的最大风险。
千里之外的高空云层之上。
一架经过日本分部蛇岐八家顶尖技术人员、卡塞尔学院装备部天才(疯子)们以及女娲家雄厚资源联合改造的湾流公务机,撕裂云海,静静巡航。它的外形依旧优雅流畅,但其内部塞满了远超常规军机的复杂雷达、信息处理器、高能通讯中继设备和足以引爆一座小山的特殊装备,俨然一座小型飞行要塞。
机舱内,不再是舒适的皮椅,而是密密麻麻的显示屏和控制终端。副校长——卡塞尔学院的炼金学大师——罕见地收起了平时吊儿郎当的猥琐表情,花白的头发有点凌乱,神色凝重地坐在主控台前,鼻梁上架着一副特制的数据分析眼镜,屏幕上飞速刷过瀑布般的数据流。他身后是一支精悍的、囊括了卡塞尔学院和女娲家最顶尖炼金术士、言灵学者、战术分析师的教授团队。所有人都沉默地工作着,空气里只有仪器运行的低鸣和键盘敲击声。
这里是“空中指挥部”。一旦地面上那最坏的情况发生,它就是最后一道能够协调全球残余力量、发出最高警报、并试图进行反击(如果有任何意义的话)的神经中枢。
女娲庄园深处,那分散坐镇的几位年迈家主——赢致远、刘恒武、李秋白、赵启铭以及朱洪武,各自盘踞(或坐镇)在家族不同区域的核心阵眼之中。
他们神色各异,或平静如水,或忧心忡忡,但却如同磐石般镇守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朱洪武尤其如此,斑白的鬓角下目光如电,儿子朱伯元正在风暴中心,朱家更是路明非最忠诚的刀盾,他此刻如同蛰伏的猛虎。
他们留下的意义只有一个:如果灾难来自外部,这里是坚不可摧的堡垒;但如果灾难来自内部,他们将是最后一道古老的叹息之壁。此刻的女娲家,既是人类最坚固的堡垒,也是最危险的牢笼和祭坛。
就在这一刻,一个宏大、冰冷、不携带任何情感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精神意志,如同无形的烙印,清晰地响彻在昂热、女娲、上杉越、副校长以及所有坐镇核心区域的古稀家主们的意识深处。
是路鸣泽的意志:
「最高指令:全功率运转防御体系,警戒一切外部入侵。」
「同时,调集所有储备力量,准备——内部镇压预案!」
「目标优先级:路明非休养静室。启动内部摧毁授权准备程序。」
「若内部威胁优先触发,所有防御资源转向内……不惜代价。」
这道指令如同冰水浇头,让所有人瞬间明白了这场“守备”行动中那从未明说的、最深层、最残酷的恐惧来源。
上杉越手中的酒杯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一滴殷红的酒液溅落在他崭新的和服衣袖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他死死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女娲少女般的脸庞上没有表情,唯有一双如同琥珀般纯净剔透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以及那灯火之后无边无际的深沉黑暗。
最危险的敌人,可能就在堡垒之中,就在那张沉睡的病床之上。他们守护的,可能即将成为需要被“抹除”的……灭世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