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无声地飘落在落地窗外,沿着巨大的弧形玻璃蜿蜒滑下,扭曲了外面黄昏铅灰色的天空与北京城朦胧的天际线。
女娲家会议室里,空气仿佛被压缩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与会者的肩头。
主位之上,路明非斜倚在宽大的座椅中。深黑色的高领制服衬得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权柄的融合如同体内一场持续的无声风暴,抽干了他的精力,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似乎消耗不小。
绘梨衣静静地侍立在椅侧,宛如一尊无暇的白瓷人偶,柔韧温顺的长发垂在肩头,那双清澈得近乎玻璃质感的眼眸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纤细的手指不时轻轻触碰一下路明非椅背的边缘,仿佛无声的支撑。
长桌左侧,昂热校长端坐首位,他脊背依旧挺直如标枪,剪裁完美的银灰色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只是那张皱纹深刻、如同活历史书页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惯有的慵懒或锐利,只剩下一种凝固的、风暴欲来的沉默。他旁边,副校长叼着一支早已熄灭的古巴雪茄,眼神空洞地落在面前光洁的桌面上。
施耐德教授的身影如同他的黑钢面具一样冰冷坚硬,他身后的阴影里,几名校本部执行部的核心专员如同幽灵,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控制得极轻。
曼斯·隆德、古德里安、冯·龙德施泰特、富山雅史、所罗门王等几位教授紧邻而坐,气氛沉重。坐在末位的上杉越,这位曾经的黑道至尊、路明非的岳父,此刻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古老的武士刀柄,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在桌面上刻出痕迹。
右侧,则是另一番景象。女娲家主以一位人面蛇身的虚幻少女形象端坐首位,非人的竖瞳中流淌着古老星河般的辉光,带着洞穿万世的漠然。她的下首,赢、刘、李、赵、朱五大家主,。
赢致远、刘恒武、李秋白、赵启铭这四位老者,无一不显露出在漫长岁月中沉淀下来的肃杀与压力。
最靠近主位的朱家家主朱洪武,身材魁梧,面色如同燃烧的火铜,目光如电。在朱洪武略后方的位置,坐着路明非的父母,路谷城和乔薇妮,两人眉宇间交织着忧虑和对儿子的关切,却保持沉默。
紧邻乔薇妮而坐的是路明非的婶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边儿子胖墩的手腕。胖墩堂弟明显被这房间里的气氛压得抬不起头,只能偷眼瞄着主位上的堂哥路明非和周围那些气场强大的人们。
路明非的叔叔路谷城则独自坐在这个角落稍前的位置,坐姿随意而放松,甚至带着诡异的平静,显然,他让妻儿出现在此,就是要这残酷的真实刻入他们的骨髓。
压抑的气氛如同活物,在宽阔的空间里流淌、凝固。
占据整面北墙的巨大屏幕陡然亮起,将阴沉的蓝光泼洒在每个人紧绷的脸上。屏幕中央,是覆盖欧亚大陆的详尽卫星地图。十一个刺眼如血的猩红光点,如同十一颗刚刚破裂的脓疮,狰狞地钉在版图上。
朱伯元站在屏幕侧前方,他标志性的嬉笑早已消失殆尽。他穿着裁剪合体、镶着暗金丝边的青色作战风衣,这身介于传统与现代的衣袍包裹着他精悍的身躯。
朱洪武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火铜般的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同。朱伯元伸手指向那十一个血点,开口了,声音不再是平日的轻快圆融,而是一柄钝刀在磨石上拖过的粗粝:
“十一处!仅仅过去七十二小时,欧洲十一个与秘党保持联系、或明或暗存在的混血种据点、家族聚落,”他的手臂猛地划过屏幕区域,动作带着一股无法宣泄的戾气,“被彻底抹去!从地图上消失了!无声无息!干净得像被老鼠舔过的盘子!”
朱伯元猛地扭头,目光如同两道高压的闪电,径直劈向坐在左侧、戴着黑钢面具的施耐德:
“施耐德部长!告诉我!执行部的眼睛是涂了眼药水的玻璃珠?你们的耳朵是被水泥堵死的下水道吗?”语气充满了直白的羞辱和炽热的愤怒。“那些警报是绣在女士内衣上的蕾丝花边?它们得等到三天后才能被羞答答地发现?” 他向前踏出一步,风衣下摆带起微小的气流,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向执行部的一角。“如果不是劳伦斯家族那边刚递来的惨烈消息和后续查证,我们此刻还坐在这里,喝着茶谈论下一季的茶叶采购吗?!这就是卡塞尔执行部的‘高效率’?!”
字字如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施耐德身后的两名执行部专员瞬间挺直了脊背,脸色惨白如纸。年轻的那个,额角的汗水顺着太阳穴流下,在制服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他们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羞愧和被戳中要害的剧痛让他们无处可逃。
执行部的失职是铁一般的事实,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肌肉绷紧,等待着头顶落下的雷霆。
施耐德僵硬地坐在那里,覆盖着脸庞的黑钢面具阻挡了所有表情,只有微微起伏的宽阔胸膛和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紧绷的背部线条,透露出这头钢铁雄狮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没有低头,面具下冰冷的目光隔着整个空间与朱伯元愤怒的视线碰撞,无声而激烈。
几秒钟令人极度难熬的沉默后,施耐德教授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终于从喉间挤出一句干涩嘶哑的低语,如同生锈齿轮的摩擦:“是……我的……失职……。”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他身后的专员更加深地垂下头。
“女娲家,”朱伯元的愤怒并未因此消退,声音反而拔高了一线,“触角深植于本土与非洲,我们非全知之眼!非全能之手!欧洲战场,从来是你们执行部的主场!” 他几乎是在咆哮,那是一种将背后交付的同伴却换来惨重损失的痛心与暴怒,“你们的无所作为,就是让无数同胞如同待宰羔羊!”
圆桌旁,须发皆白、身着深紫绸缎唐装的李家主李秋白,一直闭目听着这激烈的指控。此刻,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不可置信的震惊。“劳伦斯…阿尔卑斯山里的劳伦斯家?”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带着一丝破败的颤音,“那是最早与我们东方混血种达成合作应协议的欧洲家族之一。家主劳伦斯骑士……是位真正的战士,他……他们……” 李秋白后面的话被沉重的叹息咽了回去,化为唇边一抹苦涩的皱纹。
会议室内的死寂几乎凝固。每一个参与毁灭的地点背后,都是无数生命的湮灭、家族的传承断绝。
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声极其微弱、近乎气音的通告打破。声音来自朱伯元耳廓中植入的微型通信器。他眉峰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随即抬手,指尖在手腕佩戴的战术腕表上迅速划过一道指令。
仅仅几分钟后,会议室沉重精密的双开合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一名年轻女子在两名穿着笔挺黑色风衣的“御林军”押送下走了进来。她那身原本或许精致干练的行头——深色猎装外套和长裤——此刻浸满污渍,被尘土泥泞彻底覆盖,布满了破口和撕裂的痕迹,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败军残卒。
她那头曾如熔融黄金般耀眼的长发,如今被血块、污泥和雨水黏结成一绺绺灰暗肮脏的条状。
惨白到失去血色的面庞上,只有那双眼眸还在燃烧——并非黄金瞳那种血脉力量象征的光焰,而是纯粹的火焰,由无边绝望、刻骨仇恨和孤注一掷所点燃的复仇之火。它亮得骇人,又冷得刺骨。她身上的血气和一路奔逃带来的狼藉气息,猛地刺破了会议室原本凝结的空气。
路明非的婶婶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身旁胖墩堂弟的眼睛。
乔薇妮急忙握住了婶婶的肩头,低声安慰着什么。路麟城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前倾了一点,平静地看着那个摇摇欲坠却倔强挺立的身影。
只有昂热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女孩破外套下摆处一个几乎被尘土遮盖的刺绣徽记角落——交叉的双剑与咆哮的雄狮头剪影。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动了一下,仿佛敲击在一口古老的丧钟上。
两名御林军士兵对在场诸人无声敬礼,然后迅速退开,身影消失在门外。
朱伯元快步迎了上去,目光锐利如刀,瞬间穿透了对方污浊狼狈的表象,锁定了那双燃烧的眼眸深处。
他认出了那个残存的徽记,确认了她的身份与血统状态。他递过去一方洁白的温湿毛巾,动作带着一种并非客套、而是源于古老贵族对落难者本能尊重的礼貌:“艾瑞斯·劳伦斯小姐?” 声音放得很低。
毛巾递到面前,艾瑞斯微微滞了一下。那纯粹的善意和礼貌,几乎瞬间就瓦解了她强行构筑的精神堤坝。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冲开脸上的泥灰,划出两道肮脏的痕迹。
她没有去接毛巾,只是颤抖地从自己怀里最内层,摸出一份同样沾满污迹、但纸张边缘异常平整、显示出其宝贵性的文件。
“尊贵的阁下,”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血渣和玻璃碎片,“我是艾瑞斯·劳伦斯……劳伦斯家族……最后的血脉……”泪水奔涌得更凶,但她强行撑着不让声音崩溃,“以此……为契约!”她将那份饱含家族无上心血的财产清单契约书,高高举起,呈向主位。契约书边缘的污渍被精心擦拭过,显出它曾经的华贵与如今的狼狈。
“阿尔卑斯之血犹温,英灵屈辱未雪!艾瑞斯·劳伦斯今朝此身渺小卑微,然倾全族绵延千年之血脉遗泽!献上所有财富为礼!献上吾身血肉为牲!献上刻骨之仇为凭!” 她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像被无形的力量重新注入了冰冷的铁质,清冽、冰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所求者唯此,”艾瑞斯·劳伦斯的目光越过了递上毛巾的朱伯元,直直刺向主位上那个闭目养神的苍白青年——“高天之上的皇帝!请您以灭族之血为墨!以复仇之刃为笔!为吾族所有含恨之魂灵……写下公正之裁决!”
空气被她字字泣血的誓言压得更低。
“艾瑞斯·劳伦斯,”她环顾左右,一字一句地报上自己的全名,“……恳求觐见!”
突然,艾瑞斯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念头狠狠地攫住了!她眼中那毁灭般的火焰猛地一跳!
仅存的…唯有这个了!
她猛地抬手!手指如同绝望的鹰爪,刺啦一声,狠狠扯开了自己那件早已残破不堪的灰色粗呢外套前襟!纽扣崩飞!动作粗暴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撕开的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某种阻碍她付出一切的封印!她的指尖再次探向里层单薄的白色衬衣!
会场一片窒息般的死寂!所有人猝不及防!
嗡!空气发出细微的颤鸣!一道玄色身影带着风压瞬间出现在艾瑞斯面前!是朱伯元!他几乎是瞬移而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他果断地甩下自己身上那件标志性的风衣,披在了艾瑞斯肩上!宽大的袍子带着余温,瞬间将她几乎裸露的身体包裹严实。
艾瑞斯抬起头,那双燃烧的黄金瞳第一次出现了惊愕和茫然,被粗暴中断的动作僵在那里。
“够了,艾瑞斯小姐!”朱伯元的声音压抑着风暴般的怒意和深切的痛惜,“这不是奴隶市场!你要呈上的代价,绝非你自身!”
几乎同时。
“挪开你们的眼睛。”
一道平静到极致、却又带着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声音响起。
路明非的声音。
不高,却像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权柄,瞬间在巨大的会议室里扩散开。
每一个在目光下意识聚焦于艾瑞斯那一刹那动作的人,都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后背发凉,视线不由自主地垂落或移开。
路谷城立刻侧身遮挡住乔薇妮的视线,路麟城也下意识地将身体完全挡在了婶婶和堂弟面前。
昂热收回了探询的目光,几位老教授垂下了眼睑。
主位上,路明非睁开了眼睛。那双瞳仁依旧是纯黑色,但此刻,里面翻涌的并非之前融合权柄带来的疲惫,而是某种深沉到令人窒息、如同暴风雨前极度压抑的黑色海潮。
同时,一个清晰却不大的声音再再次从主座传来,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如同一道平静而浩瀚的精神屏障,无声无息地覆盖下来,瞬间抚平了艾瑞斯几近崩溃的精神边缘:“劳伦斯家的忠诚女儿,我看到了,我听到了。”
艾瑞斯·劳伦斯在朱伯元风衣的包裹下,停止了动作,她的手顿住了,随即,从风衣内层、紧贴着肌肤的隐秘位置,缓缓抽出一个东西。一个极其普通、黑色塑料外壳、沾着油污和一点深褐色干涸血迹的微型U盘。她那死死抓着U盘的手指关节发白,微微颤抖着递向朱伯元,声音干枯嘶哑:“全……是证据……龙族……的暴行……都在里面……”
朱伯元立刻接过U盘,手指一弹,手腕腕表侧面弹出一个微型插槽。他直接将U盘插入。指令飞闪。北墙的巨大屏幕画面瞬间切换。
滋滋——
劣质摄像头的雪花噪音,混合着惊恐模糊的嘶吼、金属交击的锐响、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骤然撕裂了会议室的死寂!画面先是剧烈地摇晃、旋转,背景是冰冷的青石长廊和大理石柱,一片血腥混乱——
长矛般的骨质尾椎带着死亡的尖啸刺穿钢铁铠甲和肉体!冰冷的龙鳞在昏暗火光和武器爆炸的闪光中折射出非人的光泽!穿着现代化作战服、手持自动武器的混血种战士被可怖的利爪轻易撕裂!残肢断臂伴随着浓稠的深色液体四处泼溅!最后画面在绝望的倾斜中定住,定格在破碎大厅门口。一个穿着沉重中世纪板甲、胸口印着巨大凹陷的身影跪在地上。背景是更多扑倒在地、身着不同时代衣物的尸体。镜头上移,穿透敞开的门外视角,隐约可见一名身着华丽古袍、长袖翻飞的身影悬浮在半空(尽管画面边缘只捕捉到袍角),指挥着密密麻麻的非人生物如潮水般涌入。整个画面都笼罩在一层猩红色的、类似红外视角的诡异滤镜之下——那是劳伦斯家族堡垒自身的古老防御阵列在濒死前记录的“真实视野”,混血种血脉在这些龙类面前无所遁形。
“畜生!杂种!!”画面外传来一声老迈至极、撕心裂肺的诅咒咆哮。接着,是拖行、挣扎、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镜头微晃,转向大厅中心,画面清晰度骤然提升,猩红滤镜下景象却更加惨烈——
几名绝望哭叫的年轻劳伦斯家族女性被强行拖拽、撕扯着衣物。一名女子决绝地用头撞向旁边断裂的锋利钢铁支架,头颅凹陷,血浆喷溅在镜头前!另一名女子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头,大量鲜血从口中涌出,眼神死死盯着镜头的方向,怨毒至深。
镜头颤抖着转向最前方:那个穿着板甲的老者被两名魁梧的类人龙侍死死压在墙壁上,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布满皱纹和泪痕血污的脸上,爆发出超越生命极限的嘶吼和无边无际的悲痛。
最后是老家主发出的诅咒,随着这诅咒般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画面中的老者头颅猛地垂下。巨大的屏幕陷入彻底的黑寂。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寒冰蔓延,封冻了整个空间。
“啊——!”一声被极度压抑后的短促尖叫猛然撕裂寂静!
路明非的婶婶死死捂着自己的嘴,眼睛圆睁到极致,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
她身旁的胖墩堂弟整个人完全缩在椅子里,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已经黑屏的巨大方框,裤子裆部出现深色水迹迅速晕开。
乔薇妮紧紧搂住吓坏了的弟媳,脸上同样血色尽褪,声音发颤地安慰着,自己的手指也冰凉异常。
只有路麟城依旧坐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风化的铁像,只是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
朱伯元站在屏幕前方,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插着U盘的腕表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画面中血色光芒的灼热感,让那只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的暴怒和沉痛已被一种绝对冰冷的意志所取代。他默默抽出U盘,拔下腕表上的数据接口。
嘎吱——
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死水般的氛围。
路明非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是倚靠得有些累了。但这极其微小的动作,在现在这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却清晰得像是一道雷霆前的微光。整个房间所有的目光瞬间被拉回到主位。
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之前那层因权柄融合而显出的脆弱感却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里,翻涌压抑到极致、即将失控沸腾的毁灭之怒。那是深渊本身被彻底激怒即将喷发的征兆。
路明非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静地落在朱伯元身上。
“召回……”路明非的眼神似乎越过朱伯元的肩膀,投向会议桌左侧的区域,又似乎只是看着虚无的空气,“正在执行侦查任务的,白川龙介、罗纳德·唐、源稚生、源稚女。”
朱伯元的腕表屏幕无声亮起,上面数据流瀑布般刷新。显然是立刻执行指令。路明非的目光似乎扫过施耐德和其身后的专员,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回到朱伯元脸上。
“……夏弥,楚子航,芬格尔,”他继续点名,声线没有一丝波澜,“让他们继续任务,不用回。”这任务优先级无可更改。
他停了不到半秒,继续道:
“动员锦衣卫。”
“带上施耐德部长。”目光终于实质性地落在施耐德那冰冷的黑钢面具上,不带温度,仅仅停留了一瞬。
施耐德感觉自己脸上的面具仿佛一瞬间化作了烧红的烙铁。他没有动,但身体却难以抑制地剧烈紧绷了一下,胸腔的起伏被强行压下。
“……带上执行部的精英。”路明非在“精英”两个字上咬得特别重。
施耐德身后的两名专员,额头的冷汗终于无法抑制地渗出、滑落。他们甚至不敢抬手去擦。
“带上日本分部执行局的精英。”主位上的声音继续。
角落里闭目养神状的上杉越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带上女娲家五百名纯血龙族。”路明非说出了最后一部分兵力构成。
女娲家族一侧,李秋白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一下。
路明非看着朱伯元,话语平稳,却又重逾千钧:“去。犁。庭。扫。穴。”
“执行部……”路明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虚弱余韵,甚至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却锋利如名匠开锋的绝世寒刃,“如果执行部还是一把锋利的剑,那么,就让它亮出锋芒。”
路明非微微停顿了一下,视线似乎穿透了施耐德的钢铁面具,落在了那两张年轻却又因为恐惧和羞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如果,执行部已经是一把朽烂的破剑。”
路明非的唇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一点,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封万年的深渊。
“……那,断了也就断了。”
路明非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预见的事实。但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却比最严厉的斥责更令人窒息。朽剑折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群人的价值被彻底否定,意味着他们将被无情地抛弃、碾碎,如同那些失败的弃子!
一股冰冷的绝望似乎要顺着脊椎爬上施耐德的颈项。他能感到身后部下们的呼吸骤然紊乱,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慌气息蔓延开来。
“——去戴罪立功吧。”
这转折如同划破浓雾的闪电!
路明非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淡漠的松弛,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进行一次……赎罪远征。”
嗡!
施耐德身体深处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闷响。被冻结的血液瞬间狂涌奔腾,巨大的压力在无形中骤然抽离了半边,取而代之的是烧灼心肺的巨大冲击!他甚至来不及多想,胸腔扩张,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近乎粗重不堪的喘息!
那不是疲惫的叹息,而是濒死囚徒骤然获得喘息通道时那近乎贪婪的汲取!
这声音在大殿中异常突兀。
施耐德身后的执行部专员们反应更加直接激烈,几乎每个人都在同一时刻挺胸,绷紧的身体猛地一松,一股混杂着狂喜、羞愧和杀伐决然的炽热气流从他们肺部冲出,化作一片低低的、却异常整齐的呼气声浪!几乎所有的执行部专员,都在那一瞬间,用炽热的、燃着凶戾复仇之焰的眼神盯住了施耐德的背影!
施耐德没有回头。他猛地一矮身,右腿膝盖沉重地砸在大殿坚硬的暗沉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风衣下摆如墨浪卷开。他毫不犹豫地深深低头:
“遵命!尊主!执行部全体……誓将用血,洗刷耻辱!”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波动,不再是下属对上级的报告,而是战士刻入骨髓的誓约!“无论是敌人的血!还是我们自己的血!”他身后的专员们齐刷刷单膝跪地,同样沉重的闷响声连成一片!他们低下的头颅遮掩了面容,但那股决然的气息却冲霄而起。
王座上的路明非轻笑一声。那笑声极短促,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一点水珠落在石面上便立刻消失。他甚至没有再看眼前跪成一片的执行部成员,仿佛刚才那决定无数人命运走向的宣判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
路明非微微侧头,似乎是脖子有些不舒服,目光落在朱伯元身上。
“伯元。”声音不高,却如金石掷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威严直击要害。
“在,大人。”朱伯元转向路明非,微微躬身,声音清晰沉稳。
路明非的目光沉冷,又唤一声:“朱伯元。”这一次的称呼带上了某种审视的分量。
朱伯元头颅微垂,声音中添了一份沉甸的正式感:“在,尊主。”空气绷得更紧,所有人的目光紧紧锁住了这一对古老的君臣。
最后一声称呼,如同来自古老王庭的钟鸣,挟着无可置疑的至尊与不容违逆的意志:“拉塔托斯克!”这个名字宛如来自失落神话的残响,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直贯而下。
“在,陛下!”这声回应如同最纯粹的钢锭投入灼热的熔炉,激越滚烫,从被叩击的石板上震荡开来。
三呼三应,每一个音节都仿佛重锤敲击在时间的砧板上。
王座上的路明非微微颔首。立于会议室的教授们还有各位家主,以及他身后的执行部专员们,甚至那些阴影里凝然不动的锦衣卫士,皆为之动容。
传闻中君臣万载的情谊如高山般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然而此刻的景象则远超了传闻,这不只是君臣之间的友谊,是生死之交,也是兄弟之间的情谊。
路明非的声音已不再有任何轻佻,斩钉截铁:“你,为最高指挥官。等级与我同级。”简短的宣告,字字千钧。
路明非不再看他,视线投向不知名的虚空深处,平淡地落下最后的、也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句点:“伯元去了那边,一切由你决断。”路明非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碎冰,“包括自己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同带着万古寒意的锋刃,缓慢地在每个人颈后扫过。
那些站在施耐德身后的年轻专员,甚至感到颈后皮肤瞬间绷紧,汗毛倒竖。连素来以铁面着称的施耐德,面具之下,呼吸都凝滞了数秒。
授权处置一切已是惊世骇俗,而那“包括自己人”五字……等同于交付了绝对的生杀予夺!这已非简单的授权,而是将权柄的重量和残酷全部压上,是对朱伯元一切选择的彻底托付。
朱伯元缓缓直起上身,挺拔如松。当他的脸终于完全抬起时,那英俊的眉宇间平日惯有的慵懒和锋芒消散无踪,唯有无可撼动的肃穆和决绝。
“是!陛下!”一个字,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带着风雷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