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爆发出更高的声浪:
“算我一个!”
“我身子骨硬邦邦的,县主,我去!”
“在哪按手印?赶紧的!”
看着瞬间点燃的热情,沈嘉岁嘴角微微一勾,那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管事沈盛带着几个账房先生,在人堆边缘支起了小桌,准备记名字。
人群仿佛被一块无形的磁石强力吸着,汹涌卷向那张小桌,竟形成一股涌流。有人挤得帽子歪了也顾不上扶,只拼命往前凑,唯恐错过这份天大的好差事。
一个时辰后,喧嚣渐渐沉落。
沈盛拿着长长一卷名册小步跑到沈嘉岁面前,喉头滚动,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禀县主,报名拢共一百八十五人。”
这数目远超计划的一百之数。
沈嘉岁脸上却不见波澜,只淡淡点头:“好。选一百二十个体力最盛的先行过去开局面。剩下的六十五人暂时留用本地,各处都缺人。这缺口,你再立刻着手招人补足。”
“县主…”沈盛捧着那名册,只觉得手上薄薄的纸卷重得坠手,他没忍住,“这头一年,又是修路又是建厂又是挖煤的,库房里的银子淌水似的往外流啊!每多招一个人,就是一笔钱粮……”
后面的话在他嗓子眼里卡住了,可那眉心深刻的川字纹,诉说着无尽的忧惧。
沈嘉岁从矮台上跳下,拍了拍裙角沾上的尘土,动作利落:“沈盛,这才刚刚开头。”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越过了喧嚣的人群,投向了新昌县边境的方向,“阎王山底下埋着煤山,那才是真正开始用人的地方。到时候,只怕今天招的这些人,还远远不够塞那矿洞的窟窿。”
她不再多言,转身往衙门里走去。
晚膳的饭食香气已袅袅飘出。正待抬脚迈过那黑沉沉的门槛,一阵急促得仿佛要擂破人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炸雷似的在衙门口刹住。
“县主!”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翻身跃下马背,是燕回时的贴身亲卫燕祺,跑得额角全是密汗,脸色绷得像开刃的刀子,“爷请您立刻动身!阎王山那边!有要物请您亲眼见证!”
阎王山。
那三个字像冰水兜头泼下。
沈嘉岁眸底最后一丝刚散去的凝重瞬间重新凝结。
阎王山,颍州人口中的绝地,瘴疠横行,豺狼虎豹出没,寻常百姓宁肯绕道百十里也绝不沾边,燕回时却因发现了那里的铁矿,硬是扎了进去,甚至在里面立下了秘密根基。
若非万分紧要,他绝不会在此时动用贴身亲卫飞马传信。
没有半分迟疑,沈嘉岁疾步奔向燕祺牵来的另一匹马,飞身而上:“带路!”
勒紧缰绳,两人两马冲上官道,朝着西南那片传闻中被死亡笼罩的山峦疾驰而去。
暮色已四合,远处的阎王山,黝黑的巨大山影仿佛从大地尽头拔地直插进昏黄天际线的利齿,在残阳垂落的最后余光里透着一种狰狞。
越靠近山脚,天色暗得越快,原本还能勉强视物的山道,如同被浓墨一层层晕染加深,路旁的草木影影绰绰,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沈嘉岁下意识地一夹马腹,战马喷着白汽,脚下更快了几分。
她记得清楚,月余前她第一次硬着头皮陪燕回时进山探查矿脉,那种阴冷刺骨的毒雾,几乎瞬间就能让人头晕胸闷,宛如窒息。
“当心脚下!”领先半个马身的燕祺猛地勒缰,马匹嘶鸣着原地踏了几步。
他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更显稠密的黑森林,火光映照下的眼睛锐利如鹰,“前阵子瘴气厉害,爷用了法。”
他指着左边靠近山谷的陡坡。
沈嘉岁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模糊的夜色里,能看出那片山坡有大片树木被砍伐殆尽,露出光秃的地面,如同在连绵起伏的暗绿绸布上撕开了一道参差不齐的豁口。
夜风似乎正毫无阻隔地穿过巨大的缺口,呼呼作响,直吹而下。
“爷说砍树通风,能通阳气,化解瘴毒的根基,不让那阴湿腐败的邪气淤积纠缠。”燕祺解释着,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敬,“前几日雨雾最浓时小的上来禀报,果然呼吸顺当了许多,虽还有些头晕乏力,但绝不像当初那样,恨不得把心肺都咳出来。”
沈嘉岁借着燕祺手中火把摇曳的光芒,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道人为开辟的风口,默默点头。
这就是燕回时脑子里那些“格物”之学的手段,看似简单粗暴,竟真能对令人束手无策的绝地瘴疠产生奇效。
马匹沿着新修却依旧陡峭的山路逶迤上行,山风灌顶,带着山中特有的寒气和草木气息,却没有那种沉沉的的腐味。
她紧绷的肩膀,终于松缓了些许。
小半个时辰后,总算攀到山腰一处相对平坦的坳地。
一个颀长的人影早已候在矮墙豁口处张望,长身玉立,正是燕回时。
火光映亮他半边脸,那眼眸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岁岁!”见沈嘉岁的身影从暗路上显现,燕回时立刻大步迎上,不顾旁人,一把牢牢地抓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腕,他的掌心灼烫有力,“来!”他眼中那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兴奋,让沈嘉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跟着加快。
不由分说,燕回时几乎是半拽着沈嘉岁,穿过其他几间黑黢黢的空石屋,径直走向鼓风声最响的那间。
一推开门,一股热浪裹挟着细微却刺鼻的铁腥味、煤烟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石屋中央挖了一个简易的浅坑火塘,塘中火焰正炽烈地舔舐着架在上面的一个粗陶罐,形同小炉。
一个只穿着赤膊短褂的工匠大汉,筋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被跳跃的火光染红,正汗流浃背地握着木柄长杆,用尽全力地来回推拉着一架看起来极其笨重的皮质风箱,每一次发力,铁皮进风管都发出沉闷的嗡鸣。
“稳住火!稳住!”旁边一个头发胡子都带着炭灰、神情精悍专注的老工匠低声吼着,眼睛死死盯着陶炉罐口跳跃的火星颜色,“快了!”
屋角阴影里堆放着一堆已熔炼出来的金属锭块,乌沉沉没有光泽,是铁无疑。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角落一摊东西。那是一些形状奇异的黑色石块,还杂着些灰白色的粉末残渣——正是沈嘉岁前日才运回来的第一批遂川磷矿石。
燕回时顾不上细看,他锐利的视线在屋内一角扫过,一个石架上静静躺着一件被破麻布包裹的长条物体。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麻布。
刹那间,沈嘉岁瞳孔骤然一缩。
那绝不是她熟悉的、颜色乌沉暗淡的熟铁条,也不是她曾在官库图册上看过的、透着灰白冷光的铸铁。它躺在那里,形制简约朴素,没有护手,剑身直接延伸为握柄,表面尚未经过打磨,却已经透出一种极其冰冷的质感。
不同于熟铁的黯淡或生铁的灰败,它在火塘跃动光焰的映照下,竟隐隐折射出一种深沉致密的光泽。表面甚至还残留着些许锻造锤打后留下的不平整纹路。
“成了?”沈嘉岁的声音低到自己几乎都听不见。
“成了!”燕回时应声如雷,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双眼如电,一把抄起那柄剑,剑柄上传来的分量感沉实异常,远超同等大小的熟铁兵刃。
“都闪开!”燕回时低吼一声。
火塘边的老工匠和鼓风的大汉显然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屋角,眼睛却死死盯住燕回时和他手中的剑,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燕回时目光横扫。墙角堆着一大捆粗大的铁链,应是当初运送沉重铁锭时的缚具,由一条条足有成人拇指粗细的生铁熟铁混合链环扭绞而成,色泽斑驳乌暗,每一环都沉甸甸的。
没有一丝犹豫,燕回时双手握紧那柄粗砺钢剑,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过头顶。
力从脊生,贯注双臂!
“嗤——”
剑锋撕裂空气,声音竟是如此的干净、锐利!
“铮——”
火光爆闪,火星如同无数烧红的铁屑骤然喷溅。
整个简陋的石屋瞬间陷入死寂。
沈嘉岁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一声“铮”鸣仿佛不是响在耳畔,而是直接钻进了她的脑海最深处。
燕回时缓缓放下手臂,微微喘息着,手中那柄尚未打磨的钢剑在火光下显出幽深流动的冷光。
他猛地转回身看向沈嘉岁,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声音因激动而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
“岁岁!成了!真的成了!这就是‘钢’!无坚不摧的铁中精魄!”
沈嘉岁没有回答,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铁腥与火焰焦灼的气息。她疾步走到那断裂的铁链前,毫不犹豫地弯腰,指尖抚上那光滑得惊人的切口!
冰凉,坚硬,锐利感直接透过指尖皮肤刺到神经末梢!
“呼……”
“熟铁,挡不住它一下?”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挡不住!”刚才那退开的老工匠嘶哑着开口,仿佛积攒了半生的力气都在这一声回答里,“老汉打了三十年铁!熟铁生铁、灌钢炒钢都摸过!这等刚硬锋锐,别说一下,就是十下、百下,寻常铁甲也怕是要给捅穿了!”
沈嘉岁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钢剑断口上微微一顿。豁然开朗!
“铁矿!”她猛地抬头,视线锐利如锥,直刺向燕回时,“要快!要用尽一切手段!把整个阎王山地下,能挖到的所有铁矿,全部挖出来,一丝也不能遗漏!”
她急促地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加速的声音,对着角落里的燕祺和其他早已惊呆的护卫下令,语速快得惊人,“传令!告诉沈盛!”
那些护卫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应命:“是!县主!”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一堆耗费了巨大人力才初步运来的磷矿石,声音斩钉截铁:“还有遂川那边!挖出的磷石,就地搭棚,日夜不休,优先送入阎王山!”
“银钱、粮食、人手!不计代价!所有资源,向此二处矿藏倾斜!给我砸进去!”
角落里的老工匠张了张嘴,浑浊的老眼看向燕回时身后一个简陋木架上摆放的数样古怪物件,那是被冶炼出的纯铁块、加了磷石精炼后的半成品“生铁”、几块形同废渣的失败废料,还有刚才那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渣滓。
他犹豫着开口:“主家……这新法虽得了神兵之锋锐无比,然铁水淬炼之中,损毁极多。比起从前的老法子煮铁出渣再灌钢,耗费的煤石、铁胚、功夫,远超数倍……”
他话没说完,目光落在了那截断裂的粗铁链上,后半句话像被什么堵住了,嗫嚅着难以出口。
败家?耗损巨大?是的,跟那些法子比起来,简直是吞食金银。
但当见识到那一剑劈断粗大铁链的绝对锋锐。这“败家”二字,还能说出口吗?
沈嘉岁也看了那断链一眼,只一眼。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开口,声音斩钉截铁:
“花!只要炼得出这钢,花多少银钱都值得!铁耗损多少,我们就采多少矿!人手不够,我立刻从遂川再调!不够就再招!再难也得给我炼出来!这是命!是我们所有人的命!”
“岁岁说的对!”燕回时重重一步踏前,“耗损大只是第一步!矿藏、燃料、流程规制、匠人手艺,一切皆需反复琢磨,熟能生巧!只要功夫下够,这炼损耗,定能降下来!但方向绝无差错!钢,就是钢!”
他举起手中那柄犹带粗糙锤痕的长剑,剑尖直指矮墙外沉寂漆黑的群山,“这便是往后劈开荆棘,撼动风云的依仗!”
石屋角落里最黑暗处,一个负责把守冶炼屋的年轻亲卫,之前目睹炼钢全程都没眨一下眼,此刻却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骤然又沉寂下来的氛围里异常清晰。
他眼神惊恐地扫过地上的断链,又看看燕回时手中那冰冷的剑锋,脑子里无法抑制地涌上最直白的念头:倘若方才,劈的不是铁链,而是颈骨……
他甚至不自觉地伸手,快速碰了碰自己的脖子。
一阵夜风从石屋没有门板的豁口灌入,摇曳的火光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