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从周昱的祖父开始,就盘踞关中一带。他爹对圣上有从龙之功,才得以父死子继、两代都做节度使。周昱的母亲,也是凤翔豪强的千金。为了和豪强地主作对的事,周昱还与他岳家闹翻了。这样一个几十年都和甘陕本地人打交道的周节度,哪来的南音?而泾原镇本来的话事人彭晖,倒是多年前打燕人的浙东南兵出身。我猜,今日的周昱,是彭晖扮的,但他身边那个张豹,的确是周昱从凤翔镇带过来的副将。”
马远志毕竟也是从小生活在韦勒部、跟着父辈历练过风霜的,脑子远比老实本分的庄稼汉转得快。
他不费什么心力,就理解了冯啸的推断:“阁长说得有理。周昱带来的嫡系人马再少,不也有一千嘛,就算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彭晖也没本事杀光他们、但一点风声都不漏出萧关去吧?所以,多半是,周昱自己的副将张豹,先叛主了,和彭晖这个地头蛇合伙,收服了周昱身边的其他牙将牙卒,不服的那几个就弄死。暗地里这么一整,明晃晃亮相的时候,有张豹在,彭晖装成周昱的模样,兜鍪铠甲一披,大头兵们只管操练和吃口饱饭,哪里他娘地看得出唷?”
到了这个当口,主动说出周昱对野菜有禁忌症的马远志,对冯啸来讲,其实已经完成了“是否算自己人”的测试。
冯啸遂也不再避讳,当着马远志的面,问穆青:“你回想一下,当初你和苏小小装作有要事,从洛阳赶往长安的路上,说是遇到南方口音的可疑人,他们与彭晖,讲话有没有类似之处?或者,这么说吧,那些人,用过什么词,是你们北地人觉得很奇怪的。”
这……可着实是个太有挑战的问题。
都过去两个多月了!
穆青能一下子想起来的,只是那些在客栈盯梢他们的老少商贾,讲话时舌头打卷儿不利索。
但冯啸问话的语气温和轻缓,浑无穆宁秋素来给他的威压感,令穆青的思维,因不必急于给出上官要的答案,而欲速则不达。
穆青四顾沉沉夜色,又将目光投向院墙,其他几个侍卫正在墙下脚步无声地游走,探查墙外或者邻院有暗哨偷听本院的动静。
“我想起来了,”穆青压着嗓子对冯啸道,“那日晚上,我装醉去砸门,一个老头说‘墨墨黑’,后来另一个年轻的,说过‘踢个鳖’。墨墨黑,我听懂了,就是天黑的意思。踢个鳖,我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我和苏执衣,住在隔壁的客房。”
冯啸抿了抿嘴。
踢个鳖,其实就是“贴隔壁”,苏州、钱州一带的人,特有的说法。
如果那伙人,是任平布下的哨探,为何会与彭晖一样,是江南口音?任平和神阳教,不都是汉中与凤翔一带的渊源么?难道,这根本就是两拨人?
不,不可能,苏小小放出的钩子,就是吕七和胡三牛接下的。
马远志听了冯啸说的前因后果,忖了忖,说道:“阁长,我种葡萄吧,越到藤上挂果的时候,越得看紧。平日里老子没少喂苞谷的猴王,可算自己人了吧?那畜生都会把脸一抹,带上大小猴儿,来偷葡萄。”
冯啸咂摸着马远志的话:“你是说,或许神阳教里,也出了叛主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任平和胡三牛是螳螂,把我们当猎物,而表面听他们差遣、沿途盯梢我们的人,实则与彭晖他们这些黄雀勾结,探知我们的行踪,彭晖假扮周昱等在萧关,把我们诓进来,提前动手?”
穆青附和道:“是啊,否则,神阳教的人埋伏在我家阿郎说的关外绿洲,岂不是更容易得手?萧关的人,现在看来,就是要抢在他们前头。而任平,并不知道,不然,他何必大费周章地引我家阿郎走南线、和公主分开呢?凭萧关的兵力,别说截杀和亲队伍了,出去打燕人都够了。”
冯啸看着月光下,几个人的影子,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彭晖只是单纯地杀了周昱,看他与张豹的合谋,应与一山不容二虎的言辞冲撞无关,可能,彭晖要拿我大越一个节度使的人头,做投名状,去投靠北燕。张豹肯一道去,多半因为,他是个逐利小人,见周昱失势,就要另寻强主。而我们,只是恰好撞到了这个时候,出现在萧关,所以,彭晖不得不先假扮周昱,把我们糊弄过去,不让我们发现异样、向朝廷报警。”
穆青道:“也有可能。但万一,这彭晖左右是要叛出越国了,歹意不差再多几分,他想顺便把公主杀了,东西抢了,一道带着走呢?”
“没错,所以,穆青,越人有句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甭管这个彭晖拿不拿我们当肥羊宰,我们都得绕道走。”
穆青脱口道:“我现在翻墙出去,去长武县报信!”
冯啸摇头:“今夜馆外肯定都是人盯着。长武县应还是安全的,灵州等地的长官,不会和彭晖是一伙的,否则,他们在长武就动手了。等明日,明日我留在萧关,不让彭晖起疑,你以复命为由,回长武县。还有,一回去就让阿烁将军放信鸽去穆大人那里。”
穆青道:“明白,让我家阿郎解决了任家的杀手们后,也绕道萧关,别靠近。”
“不,要告诉他,莫去一探任家的究竟了,直接过泾河,与我们在关外会合。你想,若彭晖真的已暗通神阳教里的某个背叛者,要投北燕,他们多半也知晓穆大人的行踪。北燕与羌国也是宿敌,泾河两岸又都是彭晖的地盘,他杀了公主,又杀了羌国枢密院的重臣,岂非双份的功劳?”
穆青背上一阵寒意,只恨现在手里没捧几只阿烁将军的信鸽。
但冯啸说得也没错,此刻,半夜三更地要出去,外头的环伺的猎狗们,只怕就先咬了上来。
冯啸安慰他:“先睡两个时辰,养足力气。”
又回头看着马远志:“你明天,和穆青一道回去。”
“嗳嗳,”马远志像大白鹅冯不饿一样,挺起脖子,“阁长,我们韦勒部的爷们,可不兴比女人还胆怂!我老马,随你一起留在萧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