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沿着运河又行得两日,来到了柳孜镇。
此镇附近水系更为发达,不但通衢淮河,且东北方向不远,就是鲁地的微山湖,转陆路走一阵,可通大海,是以商贾熙攘、货物琳琅,繁华程度,比润州、扬州、宿州,亦不遑多让。
辰巳之交,冯啸从公主所在的大船三层,下到二层,与魏吉打个照面。
魏吉看看冯啸,又扭头打望邻船上牵着冯不饿散步的穆宁秋,脑门上浮现出“怪不得”三个字。
他笑嘻嘻对冯啸道:“冯大官人,又要与穆大官人考察风土去呐?”
冯啸简短道:“冬月里是民夫筑坝的时节,我引穆枢铭看看我们大越工匠的技法。”
“哦,好,穆枢铭有八百个心眼子,定是一看就会。”
魏吉仗着与冯啸的患难交情,当着面儿,也爱挤兑穆宁秋。
冯啸不以为意,带着公事公办的神色问魏吉:“柳孜是大码头,各地药材商云集,船队今日停泊补充给养,你不去镇上逛逛,看看药材?”
“药材我在宿州早已买足了,今日我就在船上,向姜兄学画。”
“姜午阳?”冯啸纳闷,“你和他学画作甚?”
“呵,呵,技多不压身嘛。”
魏吉咕哝完,见冯啸盯着他,目光狐疑,显然不信,只好叹气:“阿啸姐,你别又要用我,又防着我,整天让小小姐盯着我,生怕我对公主言行逾矩,叫那穆八百发现了……”
“还说言行不逾矩?”冯啸打断他,“把你爱给人乱起外号的臭毛病改了,对羌国的臣工放尊重些,否则就是给公主引祸。”
“啊行行行,遵命。老虎姐,你们放心,我今后对公主,就与你们一样,是臣对君的礼数和忠心。我和姜午阳学画,是想习得了基本功后,画些江州宫阁与庐山的旧景,寄情抒怀。这总不犯你们的忌讳了吧?”
“画山水可以,不许把人画进去。魏吉,我看你就像看冯不饿,你们尾巴一翘,我就晓得你们要拉什么屎。”
魏吉撇嘴:“不画人不画人,要画,也画你和穆大官人。”
“没空与你贫嘴了,你去学画吧。”
冯啸正要举步,魏吉却又道:“等等,有一事,阿啸姐,你觉着,康咏春,有啥古怪不?”
冯啸心里一咯噔,但面上并无附和之色。她想先听听魏吉发现了什么。
“她哪里古怪?”
“我的舱房就在柳待诏隔壁,连着好几日,我都听见柳待诏训斥康咏春,好像是,嫌弃她没有悟性啥的,姜午阳劝都劝不住。你说柳待诏这老先生吧,面上挺和善的,一脸佛相……”
“废话少说点,康娘子是何反应?”
“哎,重点来了,我扒着窗缝看到,康娘子出来的时候,每次都面色寻常。她师兄有一回追出来,似要安慰她,她半分委屈的模样都没有。这就是我觉得蹊跷的地方,她一个小娘子,被师父这么骂,就算不哭鼻子,至少,至少不会无动于衷吧?她的性子,又不是木头冰块那样。”
冯啸作了细忖神色:“或许,她对是否在画作上有出息,无所谓?这师徒三人,脾气各个不同,你既要向姜午阳学画,正好继续盯着些。回头与我说。”
“好,老虎姐,你看,我也有八百个心眼子吧?”
……
寒风凛冽的柳孜运河堤坝边。
县令见了公主盖印的手书后,不敢怠慢,亲自陪着冯啸与穆宁秋,看工匠如何修固河堤。
冯啸打小在钱州城南的水关附近玩,对修坝修城墙,比较熟悉,此刻指着露天里一排冒出冲天热气的大锅,问县令:“那是,在煮糯米?”
“哟,冯阁长是行家。”
“不敢,还请内行的匠人们,来与我们说说。”
县令一挥手,立刻有跟班去喊了个模样老成的汉子过来。
汉子毕恭毕敬地将他们引到一处石槽前:“官人们请看,这里头已经拌好的,叫三合土,分别是石灰、沙砾、黏土。待那边的糯米煮成了,小的们就把米浆与三合土混合,继续打匀,装在桶子里,去砌河堤的砖头。”
县令补充道:“这糯米浆干了以后,比铁板还硬。砖缝里若只有三合土,水蚀加蚁穴,损坏得很快。但只要舍得用糯米,就牢固得很,汛期冲不垮。”
冯啸点头道:“县尊真是守土尽责的老父母,本官回去,奏禀报公主,请公主修书发还京师吏部,说一说柳孜的河堤,固若金汤。”
岁末正是吏部对外放官员考功之际。
县令一听冯啸的话,欢喜不已。
他又领着二人沿河堤走了一阵,吩咐左右退开,向冯啸道:“冯阁长,我们柳孜的花馍,艳如锦绣,堪称一绝,南北旁的州府县镇,都做不出那么好看的。下官已命人备好了八抬花馍,回头送上船去,彩凤那抬,是献给公主的。金虎那抬,是敬奉给冯阁长的,拱桥那抬,是敬奉给这位穆大使的。余下五抬,阁长看着赏人。阁长一定记得,金虎和拱桥。”
冯啸捕捉到县令目光中的深意,拱手还个礼,淡淡道:“来时路上,在集市摊子里瞧见了,花馍确实美轮美奂。多谢县尊费心。不过,抬上船之前,县尊再差人检查检查,莫在馍里放什么东西。民以食为天,我们做臣子的,以廉为本。如县尊这般,不贪漕粮糯米,悉数用于河堤修缮,理应周知天下。”
“啊……”县令蓦地尴尬,眼珠子转几圈,忙一个劲地点头。
心里难免嘀咕,这公主的僚属,岁数不大,出来还带着只大白鹅,纨绔子弟遛鸟儿一般,不曾想,竟像个巡按御史似的古板。
“县尊自去忙公务吧,我陪着羌使再走走看看。”
……
冯啸与穆宁秋顺着河堤,走上一座七孔石桥。
冯啸拍拍桥阑干,对穆宁秋莞尔道:“你的桥。”
穆宁秋了然,她意指县令要藏入金银拍马屁的“花馍”。
自宫变那夜后,穆宁秋从樊姑妈、苏小小等人口中,多少晓得了樊勇本该退役却继续留值的原委。
他以为冯啸与她表姐志向相反,是疏离仕途的,故而当女帝刘昭指定刘颐和亲时,穆宁秋再是心有所期,也未宣之于口,不曾向刘昭建言冯啸同往。
没想到,冯啸竟主动请缨。而一路行来,穆宁秋热眼旁观,越发相信自己当初的判断——她知世故而不世故,心气正,又懂得给人留余地,她若做闲云野鹤,可惜了。
她确实与她表姐那样为官只想大权在握、朱紫显赫的臣子,截然不同。
穆宁秋思及今后能与她在西羌同朝为官,欢喜盈胸,脸上便也抹去了对外的矜持面具。
他笑道:“到手的一笔横财又飞走了,回码头的时候,冯阁长请下官吃一顿点心吧。”
“客随主便,我已看中了一家铺子。”
“哦?吃花馍的?”穆宁秋继续揶揄。
冯啸的口气却认真又柔和:“吃你家乡菜的。店名叫‘炒拨拉’。我看那店家夫妇两个,长相不像本地人,大锅里炒的是羊杂、胡葱、油辣子,裹在面皮子里吃。食客咬面皮的时候,拉得老长,面皮的韧劲了得,应是你喜欢的口味。”
穆宁秋合掌:“听你这么一说,就已然饿了,现下便去吧。”
穆宁秋走下桥,打了好几个呼哨,方才还在石桥附近溜达的冯不饿,却不见了。
冯啸又走回桥上,视野高了些,远眺寻一阵,终于看到河岸另一头的林子前,冯不饿跳了出来。
与大白鹅一起映入冯啸眼帘的,还有一个雪白的身形。
“那,可是柳待诏?”穆宁秋也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