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华园临时辟出来的小屋里,魏吉临窗而坐。
笔墨纸砚、针盒脉枕,已从医箱里挪到了桌案上。
唠叨着“咱都是江南老乡”的吴氏,还没跨进门槛,就将自己交投名状的诚意,做得很足。
“冯妹妹,你说个数,姐姐这就把钱票填上。长安城四大柜房,我们焦府的钱票,通兑。”
在吴氏想来,不用像模像样地真来号脉吧?直接塞张钱票给公主这个医官下属得了。
不料,她话音未落,魏吉就将舔水化开的毛笔“啪”地一扔,冷冷道:“阁长,这位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冯啸佯作圆场,哄魏吉道:“吴夫人说的,是她想买两幅康待诏的画,怕当面请价不合适,所以通过我,问个数。”
魏吉瞟一眼冯啸,脸色和缓了些:“呵呵,我还以为,吴夫人看不上本官的医术,将本官当作江湖郎中,瞧在你冯阁长的面子上,给几个医资打发了本官,莫要耽误她回去前厅吃酒。”
“怎么会,”冯啸继续摆足撸顺毛的姿态,“方才入席,公主刚提了一嘴,你是圣上钦点、护从公主北上的神医,夫人们就纷纷进言,求公主舍个方便,请魏医正给大家诊诊脉,开几副提气养血的方子。”
冯啸又与吴氏使个眼色:“魏医正从前,在圣上宫里的时候,能请他诊脉的,起码得是六尚局的司长娘子,以上。旁的内廷女官或者外臣命妇,便是出五十金一次,也请不动他的。”
吴氏反应过来。
自己因受到冯啸的特别关照,有些飘飘然,出言随意了。
也是,今日这一尊尊的,可都是如来身边派出来的真菩萨,不是啥游方野和尚,自己万不可有轻慢之意,不然就是,烧了香,还把菩萨得罪了。
吴氏这么一想,再去定睛瞧魏吉。
乖乖,这医官可真俊。
高鼻玉面,方颌薄唇,不比徐三娘叫来的那些男伶逊色。
偏偏另有一股清冷傲气,并非贵妇们见惯了的小奶狗献媚的眼神。
新鲜,新鲜得很。
吴氏哪还舍得急着回去应酬公主,心甘情愿地将手腕递过去:“有劳神医把脉。”
魏吉垂着眼皮,一脸比凤卫们还严肃的正经模样,二指扣腕,中指轻叩,须臾又抬起双眸,细看吴氏的气色。
“夫人还未到而立之年吧?”魏吉淡淡道。
“啊?”吴氏惊喜道,“哪有,过了谷雨,我就三十八了。”
魏吉沉静地“哦”一声,回句“不像”,就开始提笔写方子,惜言如金的派头。
吴氏平素里,就自负比其他官太太们看着年轻、肌肤细腻,此刻被圣上用过都说好的神医也夸了,简直如嚼仙草。
那些伺候人的男伶们,遇到官太太们“你猜猜我几岁”的发问,自然会一口一个“姐姐还像二八少女”。
但那是有意讨好,这冰块脸、拽上天的小太医,可没这个必要。
小太医说我显年轻,那一定是真的。
吴氏不由心情大好。
魏吉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吴氏,一板一眼道:“夫人的脉象,好得很,不必治未病。只是脸上的斑,略深。无妨,再过两个月,关中桑葚成熟,夫人可命婢女,每日未申之交,以新鲜桑葚与我写的这些药材食材同煮,最能疏肝解郁、去斑养颜。”
吴氏见公主的人,拿了钱还真给仔细诊治,且说到了她心里去,遂从身边婢子手里拿过钱票和自己的印鉴,追问魏吉道:“那若是桑葚落市后,怎么办?”
魏吉斜睨着钱票道:“春夏是春夏的方子,秋冬是秋冬的方子。”
吴氏一愣,旋即醒悟过来。
明白了,冯啸方才提到过“五十金一次”,那么,两个方子,自己献上一百金,他们应该能满意。
真是有些辣手。
但,反正能回去给夫君报账,掰扯起来,都是为了男人的仕途。
再说了,男人若不是要收三四五六房小妾在家里头,一年就起码省下两百金。
焦亮,既然你常说,圣上这女皇帝可真不错,并不禁你们这些臣子三妻四妾的,那老娘今天,就狠狠地花你一笔,也算帮你谢谢她刘氏一家门了。
想到此,吴氏爽气地打开钱票,媚眼如丝地对魏吉道:“借医正的笔用一用。”
魏吉将笔递给她,连架子都不端了,直接问:“秋冬的方子也开吗?”
“开,医正你瞧,我这不已经写好一百金了么。”吴氏爽快落笔,盖上印鉴。
魏吉遂又取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第二张“反正吃不死人”的养颜妙方。
吴氏命婢子将两张方子收好,一时却不想马上回去。
钱都花这儿了,总能多坐一会吧?
这俊俏的太医,清冷禁欲的小模样,真招人。
自己坐这儿,一是再寻寻开心,二来,也是把坑占了,免得其他夫人们,来套近乎送钱。
吴氏刚要另起个话头,自己带来的府中小妾,忽然现身门外,一声“夫人”后,欲言又止的模样。
在“自家男人升迁”这一共同利益面前,妻与妾是可以搁置争议、一致对外的。
果然,吴氏起身出去后,那小妾就凑到她耳边说重点:“尹夫人,花了两百金,买那个女画师的画,就刚才。”
吴氏眼睛一瞪:“两百金?公主不是说,礼部尚书请画,才八十金吗?”
“八十金是买她已经画好的佛像。若让她现场作画,就是两百金。”
吴氏倒还没有色令智昏,一听尹夫人开始出狠招,她也没心思留下来撩拨魏吉了,转身对冯啸道:“妹妹,咱要不,再回厅中,继续侍奉公主?”
……
入夜,长安城东,京兆府的官驿中。
刘颐的卧房里,只剩冯啸一人。
“一共一千三百金,六家里,尹氏和吴氏出得最多,各三百金。”冯啸数完钱票,给刘颐报账。
刘颐微微蹙眉:“那就是,一万五千贯,好大一笔钱。你想想怎么处置,我们总不能真的揣上钱一走了之吧?那些大夫之家,再是朱门酒肉臭,家主毕竟仍是朝廷命官,万一后头没捞到起复的机会,把气撒在京兆府的府尹身上……”
冯啸欣然。公主越来越像一名合格的上位者,不抗拒用计策,但她心里仍有一杆公平的秤:不可以对帮助她们用计的人,弃之如敝履,不管死活。
这样的上位者,让人心安。
冯啸于是将自己事先盘画的几步后棋,说给刘颐:“公主所虑甚是,所以,我们并不是一走了之。这些金子,我们拿五百金,给京兆府留七百金,最后给裴知县送一百金去。”
“哦?这样的分法,是何道理?”
“我们真的拿走一些,京兆府尹与少尹就安全了,御史真的来问,他们不会被构陷成侵吞公主的行囊之资。但留给京兆府的,要多一些,因为,今日咏春给那些夫人们的画里,修桥铺路、赈济灾民,一旦做起来,花费远比樊川县多。”
冯啸说的,是今日在蕊华园,公主依着计划,暗示尹氏等人,若在上书给吏部的举贤信里,不仅有溢美之词,还附上他们夫君事迹的画卷,定能更生动,给圣上留下更深的印象。
康咏春便应声而作,画了些造桥修屋、捐赠耕牛、赈灾助学的场景草稿。尹氏等人一看,果然有先贤图的风范,纷纷说了自家夫君的相貌特征,请康待诏画出精图。
润笔之资自然不菲,尹氏们,却眼睛都不眨。
各家的小妾可都在一边看着,若这时候犯了小气,小妾们立时就有了宅斗的新武器,枕边只要说一句:夫人置阿郎的仕途升迁于不顾,就只心疼钱。
高昂的画资,取之于朱门,用之于庶民,既解了京兆府实际的银钱缺口,又堵了朱门的嘴。
“有道理,”刘颐点头道,“这些画,过几日就发往钱州,尹氏等人的夫君们,‘贤德之举’都落画为凭了,他们必不敢在我们走后、去问京兆府要回金子。反过来,京兆府的职事官们,也不敢把这些钱入了私账,只能用于民生。阿啸,就这么办。至于樊川的裴知县,那一百金,是他应得的,我也信他,必能用到实处。”
这一头,君臣二人计议正酣,那一头的院子里,苏小小也正端着夜宵,走进魏吉的屋子。
“水盆羊肉萝卜汤,油泼辣子biang biang面,还有刚出笼的枣泥花馍。那天穆枢铭给冯阁长弄回来的长安美食里,一个是鱼肚黄鱼汤,一个就是这枣泥花馍。鱼肚汤我请不起,只能换成水盆羊汤,枣泥花馍嘛,还是能给你管饱的。快吃吧!今天你可受大委屈了,得补补。”
苏小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一通吆喝,招呼魏吉来大快朵颐。
魏吉佯作叹气:“真是服了,穆八百都在樊川县那么老远了,咱大越的客栈里,女人们还是三句话离不开他。”
苏小小搡他一拳:“觉得这面条里,只泼了油、没泼醋对吗?你好大的醋劲啊。亏今天回来的路上,公主和你老虎姐,都对你赞不绝口。”
魏吉嘿嘿一乐:“夸我啥,说出来,让你我都高兴高兴。”
“夸你出息了呗,演得真好。夸你沉稳了呗,有穆大人之风。”
魏吉举起筷子挥一挥:“行行行,下回再要唱这种劫富济贫的堂会,你们请穆八百去,他铁定比区区在下,更招徐娘们喜欢。”
二人正嬉笑着你来我往的逗趣,却听窗外传来康咏春的声音。
“苏执衣,小妹有事相商,关于今日在蕊华园,遇到的一个女娃娃。”
……
小半炷香后,苏小小陪着康咏春,来见公主和冯啸。
康咏春先说了阿燕的大致情形后,苏小小补充道:“原来宴席上的几道好看又好吃的酥油点心,都是那女娃做的。”
冯啸明白苏小小的言下之意,但显然,公主也听懂了。
她们都是对康咏春的身份暗有定论的人,对康咏春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自然要由公主定夺。
刘颐没有马上说话。
康咏春似有些难掩急切,恳求道:“这阿燕姑娘,不是傻乎乎的堪怜,她很聪慧,烹饪与画画,都有天赋。随公主到西羌后,说不定,能给阁长和苏执衣,打个很不错的下手。”
刘颐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开口道:“咏春,那个女娃娃,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你儿时的经历?”
康咏春轻咬嘴唇,须臾回禀道:“是,所以臣方才,先去与苏执衣问问,因我二人,从前境遇相仿。公主,臣今日将蕊华园的娃娃们都看到了,这个阿燕,年纪最大,已略有少女之姿。臣实在不忍心,就这么看着她,在走出蕊华园之日,就是落入火坑之时。臣实在是……”
“不会落入火坑的,”冯啸打断她,“蕊华园的女娃娃们,公主与我,会同府尹尽快商议,有更好的去处,莫再由着这些心思不正的夫人们管着。”
“真的?”康咏春眼眸一亮,“那太好了,那……那我也不是,非要收留阿燕。多谢公主,公主大善。”
刘颐却道:“不,你不是说,这个阿燕,还有些丹青天赋吗?那我便答应你了,你可以收她为徒,一同去西羌。明日,就辛苦苏执衣跑一趟蕊华园,先把阿燕带出来。理由么,就说我吃了辛夷花酥油菓子,很喜欢,要把这娃娃,放入随行匠人的队伍里。蕊华园那边,怎敢忤逆?”
康咏春惊喜更甚,忙躬身行礼,谢过刘颐。
“好,咏春,你安心去睡吧。苏执衣留一留,我交代几句。”
康咏春退下后,苏小小问道:“公主,阁长,那些女娃娃,真有妥善去处了?”
刘颐道:“离开长安前,我们必会安置好。但方才,我只是试一试她。这些小花样,我都是跟阿啸学来的。”
苏小小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刘颐说了会救助蕊华园的所有孤儿后,康咏春未再坚持留下阿燕,至少说明,那女娃,不会是要安插的奸细。
冯啸道:“虽然蕊华园的事,是半路冒出来的,但我们,总是小心些好。公主,小小,你们听康咏春刚才最开始的话,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刘颐摇摇头,苏小小也是。
冯啸沉吟道:“她说起女娃优点的时候,描画女娃到了西羌以后的场景,并没有把她自己代入。这不仅再次印证了我们的猜测,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走到西羌。但今日的措辞,更显现出,她觉得,我们最终是能到西羌的。所以,公主,小小,她真的或许,已与她效力的那些人,不一样了。她的念头里,我们是应该活着的。”
室内沉默片刻后,刘颐叹口气道:“怀有秘密、被操控着,还能在今日,想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出火坑,她能是多大的恶人呢?阿啸,她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还是想想法子,早些看明白,她是不是能返正。”
冯啸应声“是”,又想起最后一事,说道:“公主,我们给裴知县单独写一份举贤表吧?他若能升任延安府或者太原府的话事人,我们就是他的恩主。以燕国闵太后的好战性子,恐怕三五年后,羌越联军就得共击燕军。届时,河东一带的出兵用兵,至关重要,放个我们有旧交情的人,总好连通些。”
刘颐笑道:“你不是说,这个裴迎春,对羌人颇有微辞吗?”
冯啸也莞尔:“是,他目下,看待边患,还有些青涩。不过,穆枢铭带着公主此前所赠的金子,正在樊川,他应该能把裴迎春的脑子,转过弯来。他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