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咏春失魂落魄地回到驿馆,却见冯啸从家里带来的婢女,茱萸,正在客房外守着。
队伍启程后,冯啸忙于公务,起居一切从简,不需要人贴身伺候。
她就将铁定信得过的茱萸,送去公主刘颐身边,与苏小小搭把手。
茱萸平时,也常来给康咏春通传公主的口谕或者冯啸的吩咐。
康咏春于是努力藏起疲惫,问道:“茱萸?可是公主和冯阁长有事找我?”
茱萸屈膝行个礼,从御寒的斗篷里抱出一个不小的布兜,恭敬道:“洛阳府尹知晓羌国上下都崇佛信佛,就给公主送了些府衙史馆里的壁画摹本。冯阁长一一看了,觉得里头的这几本,与姜先生画的菩萨很像,赶紧命小的给康娘子送来,娘子慢慢品鉴。”
康咏春将茱萸让进屋里,点上灯。
驿卒晓得这屋住的也是朝廷的女官,不能怠慢,看到灯亮,麻溜儿地送了热茶和点心进来。
茱萸给康咏春倒茶暖手:“康娘子,你是不是冻得狠了?手有些哆嗦。”
康咏春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失态之相。
她如何能不激动呢!
她在打开临摹本、看清里头那些佛像线稿时,一种失而复得的强烈喜悦,就如黄昏时被亲哥毁掉手稿的哀戚重创一样,直击心府。
太像景乐寺的壁画了。不,不是像,而应该是同一批西域工匠画在中原寺庙里的,又由洛阳的丹青高手描摹成册,送到州府的馆阁里。
茱萸毕恭毕敬地站着,探问道:“康娘子,这是你们画的那种路子吧?呀,小的没读过书,不懂怎么讲,若有冒犯,娘子恕罪。”
康咏春忙摇头:“文绉绉的词若是不对路,对我又有何用。路子,这个说法没错,我师兄画的菩萨,就是你说的这个路子,他若是活着,再画几年,一定,能画得更好……”
“康娘子,你,你莫难受,你,节哀。”
茱萸见康咏春落泪,一面劝,一面去架上取了巾帕,要给她擦泪。
一个不留神,踢翻了康咏春的画箱,茱萸忙连声告罪,佯作俯身整理画箱,惶恐道:“天爷,小的该死,莫弄坏了娘子的画具!”
康咏春去扶她,和声安慰:“又不是豆腐,坏不了。”
茱萸依言起身,走回桌前,看着那些临摹:“娘子喜欢就好,小的回公主那边,告诉冯阁长,她必也高兴。她还怕自己不懂画,看错了呢。”
康咏春道:“冯阁长有心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向公主谢恩,向阁长道谢。”
茱萸应了,正要走,一拍脑袋:“瞧小的这记性,冯阁长顶要紧的话,小的忘记通传了。阁长说,后日似乎是姜先生的五七,娘子若要制备什么物件,就让驿卒去买。阁长已与馆里交代过了,若娘子要摆香烛、烧纸钱的,不必去外头找地方,公主和她不会觉着忌讳的。前头冬至时,她们也在船上祭奠过江夏王夫妇和樊都尉。都是自己的亲人,没什么好怕的。”
康咏春被茱萸暖融融的目光笼罩,心里又是一颤,泪眼里泛上一丝感念的笑意。
就这短短的一瞬,她为情绪所激,冲茱萸道:“茱萸姑娘,师兄遇害那日,我说了我是被他家从养瘦马的妈妈手里赎买出来的,你们,不会瞧不起我吧?”
茱萸浑讶异道:“康娘子为何这样说,是使团里有哪个侍卫,或者宫女,对你不敬了吗?你告诉我,我一定向冯阁长如实禀报。公主与阁长常说,我们是离家万里的一支孤军,若同伴之间不能情同手足,就太坏太蠢了。况且,娘子从前所历,也是为家境所迫,与娘子的人品有何关系?我们,为何要瞧不起你?”
“茱萸,你真这么认为?”
“啊?阁长就是这样教我的呀,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也是被人牙子卖到钱州的,阁长在家做女郎的时候,只是吩咐我们做事,从未轻贱过我们。”
“谢谢你,茱萸。”
“娘子早些歇息,小的回去复命啦。”
……
茱萸回到公主下榻的东阁,穿过霍庭风等人把守的前厅,进到内院。
灯烛亮堂的八仙桌边,苏小小正跟兰婆婆学羌语。
兰婆婆说一句,苏小小就用汉字记下来。
教学的同时,两人还充作门神,公主和冯阁长在里头议事时,就算是圣上点选的宫女,也不能进去。
茱萸冲苏小小行个礼,走到隔栅后头,向刘颐和冯啸细说了康咏春的表现。
冯啸听完,顺了顺时间线,向公主刘颐道:“我前日与康咏春提及景乐寺要关时,特意借闵太后的话,与她说过,羌国寺院佛窟里,皇族贵胄供养人们让工匠画的壁画,比中原的更上乘,待到了金庆城,自可静下心来慢慢品鉴、临摹。但穆宁秋安排在景乐寺的人,还是看到咏春今日去画了一下午。而她对苏小小和魏吉,都谎称只是去西市买丹青画料。”
刘颐抚摸着怀里的康不俊,沉吟道:“临摹画,本和买丹青一样,都是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她却瞒着,那多半如你所想,她知道自己,到不了金庆城……我们也是。”
冯啸听到最后四个字,会心一笑,继续道:“魏吉说,咏春后来回到药棚,直接拿了伤药给胡三牛送去,她辛苦两个时辰的临摹,就该还在画箱里。但茱萸方才设法看了画箱,没有临摹。胡三牛,总不会摇身一变,和闵太后一样信佛,或者和姜午阳一样痴迷上画佛,所以收藏了咏春的临摹吧?公主,我越发相信,咏春和胡三牛是一伙的,胡三牛应是她的上峰,今日或许不满她去临摹,将她的画,毁了。”
刘颐叹气:“难怪茱萸说,她看到你挑出的那些画时,哭了。未必全因思及她师兄,也可能,因为两厢一比,天差地别。”
冯啸见刘颐,自然流露了感慨悲悯之色,而不是先去想,胡三牛窝在帐篷里养伤,却能对康咏春的行踪了如指掌,必是使团中还有内鬼。
当初还在江州做江夏王掌上明珠的刘颐,答应庇护那些被冯啸和魏吉救出来出来的苦命女娃时,也是这般神色。
多年深交,冯啸了解刘颐。
坚韧的、有气节的人,也同时是懂得去共情的人。
这不是什么“慈不掌兵”,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
见冯啸沉默地垂着双眸,刘颐又开口道:“咏春,即使也是内鬼,终究与那些人不同吧?她心里还有姜先生,会为了能画得和姜先生一样,去忤逆她的上峰。阿啸,我若这般想她,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蠢?”
冯啸看向刘颐怀里已经打起呼噜的康不俊。
作为一支队伍的实际决策者,冯啸更要考虑的,是识人之后,如何用人。
“公主,我们会在长安过年,离开春往凤翔去,尚有些时日。或许,咏春能为我们所用。”
翌日,辰时。
任平慢悠悠地踱到穆宁秋下榻的院落。
“哎,你家阿郎呢?又去给冯阁长下厨做早膳了?”
穆家的侍卫嬉笑着点头。
“哦,那穆青呢?我找他也行,看他能不能,今日陪我们去山里打个猎。我是文官出身,骑马打猎的,真不在行。可我得哄着王爷在附近转悠呐。”
侍卫道:“穆青出门办事了。”
“啊?去那儿了?”
“小的们不知。”
任平故作怏怏地,回去了。
而再往前一个时辰,洛阳城西,闵太后下榻的清平驿中,韩多荣站在院子里,迎着朝阳举起手。
“去吧,去找阿烁大将军。”
他对振翅飞走的鸽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