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前的洛阳,从城中的寺观场院,到城外的伊洛河畔,处处支起火灶大锅,粥汤与药汤滚沸的白气,升腾弥漫,驱走寒意。
氤氲热雾中,有形容枯槁、衣衫破烂的贫病百姓,也有服饰华美、被丫鬟小厮团团护住的富家女眷。
大越由女帝掌权已二十年,女官、女商、女先生的,在小州小县都不罕见了,何况在神都洛阳。
但中上阶层的女儿们,无论是凭科举文章的硬本事入朝为官,还是凭门荫去做个不必上手治病的四年制太医,都还没有蔚然成风。
她们多半仍承袭旧俗,嫁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后,窝在家里做淑媛贵妇。
不必操持家务,不必操心家用,连生了娃儿,都有不止一个乳娘来平替哺乳的天职,这些女人闲到,连插花点茶都不足以打发时间了,自然就将多余的脑力,贡献给了疑神疑鬼这件事。
她们疑心自己的丈夫,在家宅之外,为官或经商的时候,与女同僚或者女掌柜擦出天雷地火,便也努力地想跑出内宅,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既是避免自己越来越木讷、教夫君看不起,也是出来亮相,让城中士人和贫苦大众,“晓得”她们。
今岁的腊月施粥施药,因大越公主和羌国太后也出力设摊,洛城贵妇们,更加码了义举的力度,不能让自家得个“划水”的嫌疑。
不仅粥变得更稠了,药变得更好了,行善的名媛们,逗留在寒风中的时间,也更长了。
她们有些好奇,想看看都城来的女官和羌国来的使臣,是何模样。
但这头一日,她们只看到,越人侍卫维持秩序的粥摊边,有个清秀俊逸的小后生,摆起脉诊,架起笔墨,给闻讯而来的乡巴佬们开方子,再让他们去一边的药摊上,白拿药材。
管药摊的,也是个小女郎,杏眼圆脸,透着股讨喜的稚气,实际眼力却辣得很,如此乱烘烘的情形下,有人隔了一炷香后再来重复拿药,她也能一眼瞧出来。
那人想抵赖,越人侍卫冷冷道:“康娘子是翰林画师,认你们的脸,可比老子们认兵器还厉害,滚!”
这边厢,做慈善的贵妇们,听闻小郎中原来是奉旨陪嫁的太医,登时像打了鸡血般。
洛阳少尹的侄媳妇,和本地最大瓷商的孙媳妇,仰仗着身份,率先出头,结伴来到小太医跟前。
“神医郎君,有劳你,给我们姐妹俩诊个脉。”
魏吉见富贵人家的女眷也来蹭义诊,心里登时一阵嫌恶。
只他毕竟曾在女帝刘昭的内廷当过两年值,多少攒了几分哄姐姐的经验,遂语调柔顺道:“两位娘子双目有神、玉音洪亮、面色红润,一看就是气血充盈之人,不必问脉。”
瓷商家的夹着嗓子道:“我二人并非有头痛脑热的,而是求个生子秘方。”
魏吉刹那间有种被贬低为民间神棍的愠怒。
“本官不懂什么生子秘方。”
“啊?你不是宫里的太医么?”
“圣上宫里的女官们,哪需要什么生子秘方。”
家里做官的那贵妇醒悟过来,也是,圣上是女帝,又养了那么些个面首,宫里的其他女人别说求子了,巴不得肚子一辈子没动静才太平。
瓷商家的女眷,却还傻乎乎地不依不饶,且言辞漏出鄙俗来:“那不对呀,小兄弟,你现下是咱大越公主的医官,那公主她,嫁到北边,不赶紧给蛮夷大王生出儿子来,蛮夷大王会给她好日子过?你咋会不晓得怎么让她怀上男娃?俺可不信。你说吧小兄弟,多少钱换个方子,俺家给得起。”
魏吉憋着的火气,终于噌地窜上来了。
这俗不可耐的女人,也配提刘颐?还提得如此不堪入耳。
“砰”地一声,魏吉拿起压住纸笺的石头,砸在案桌上。
“你们是洛阳哪家哪户没教养好、不留神放出来的混账?本官坐在此处,是奉公主和羌国太后之命,给洛阳的贫病百姓诊治,不是让你们来蹭什么生子秘方、回家和一群小妾争宠的!你们府上好不容易施一回粥,才能积攒下几分的阴德,就被你们抹得干干净净。两个苕!”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魏医正,忽然变作咆哮的小狮子,他身边从康咏春到越人侍卫,一时都呆住了。
那些刚刚被权贵家的仆妇们粗暴挤开的百姓,则鼓掌叫好起来。
两个求子名媛,虽不懂“苕”是个啥东西,但脚趾头想想也晓得是骂人的话。
锦衣玉食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只有她们对别人生杀予夺的份,她们何曾经历过今日的羞辱憋屈。
把这一对儿苕气得,涂了半斤脂粉的脸上,五官霎时狰狞起来。
狰狞归狰狞,她们却也还没丧失神志,面前这一拨是公主的人马,难道能让府里家丁打骂回去不成?她们赖以寄生的夫家和娘家的前程富贵,还要不要了?
一对儿粉面铁青的苕,只能气咻咻地站起来,瘪嘴走了。
康咏春此时回过神来。
眼前此景,令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只比木桌高一点的时候,姐姐和哥哥带她从凤翔逃荒出来,在长安郊外的渭水畔,富贵人家搭出的粥棚处,流民们为了得到一小碗稀粥,得去家丁面前磕三个头。
姐姐磕完头,家丁还要捏她的下巴,哥哥暴怒地要反击,却被富人的爪牙们制服。
只是由于长安府还有差役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罪恶的善人们”才没把哥哥打瘸。
“咏春,他们都该死,而最该死的,是刘昭。我们要听教主的话,从凤翔打到钱州,把刘昭的头砍下来。咏春你记住,当官的,有钱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只会作践我们。”
哥哥胡三牛的话,犹在耳边,可是魏吉方才的那几句话,又无比清晰。
魏吉的表现,在令康咏春短暂地感到痛快后,又让她陷入难受中。
魏吉就像一个缩小版的冯阁长,或者一个缩小版的苏执衣。
他们一次次地,用真实的举动向康咏春证明,哥哥的说法,或许是错的。
而大救星般的教主他老人家,会错吗?
康咏春内心茫然时,只听身后传来赞意满满的女声:“骂得好!”
她和魏吉都回头去看,是苏小小。
“两个苕,你半分都没骂错。”苏小小对魏吉现在连骂人都被自己的鄂州腔带过去了,显然很满意。
她将一屉食盒放在桌上:“冯阁长让我拿来的,羊肉蒸饺加上羊杂汤,大冷天最驱寒了。咏春,你要不先去篱笆后头吃着?我来替你发药,诊脉我不会,药材我还是能瞧明白的。”
康咏春闻言,眼睛一亮,俯身挎起自己的画箱,说道:“苏姐姐若能替我半个时辰,最好了,我去西市的铺子里,补几样丹青颜料,只有西域来的胡商那里能有。”
苏小小道:“那也得吃点热乎的再去。”
康咏春却已走出好几步:“去晚了怕又没货了,前日去就断货了。西市啥点心买不着,我去西市吃就好。”
“成,你快去吧。”
苏小小不动声色地说道,心里却嘀咕着,看看冯阁长估计得对不对,你这着急慌忙的,是去西市买颜料,还是去寺院临摹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