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吉此时已蹲下来,用了比穆宁秋更专业的手法,检查姜午阳尸体外观。
一边回答冯啸的问题:“咳逆暴亡者,嘴有紫绀,不少人会有米粒大小的凝冻咳出来。姜兄虽唇未泛紫,但看着表情狰狞,像憋死的,与咳逆症又有几分相符。现下立刻切开气管,或许可以一探究竟。”
冯啸一个“好”字刚吐出来,柳洵便颤声道:“那午阳,岂非留不下全尸?他父母将他托付于我,我未约束孽徒、致他罹难,现下连全尸都保不得,如何对得起他父母?冯阁长,中河豚毒者,亦气衰而亡,午阳既然没有魏医正所说的紫绀,那不恰证明,他是被河豚鱼眼毒害的吗?”
“啊?他还中了河豚的毒?”
魏吉抬头,目光扫视一圈众人,很快落在冯啸脸上。
你咋不把情形和我说囫囵了?我们医家,最恨被隐瞒病患吃过什么、做过什么。
冯啸无视魏吉不悦的微表情,只向柳洵道:“柳公莫焦躁,我姑母精通江南水族烹饪法,赠我一本食单,好巧,里头专设一章详述河豚。中了河豚之毒的人,会有呕吐状。午阳唇边,无紫绀,却也无秽物,那么,令他殁身的,到底是咳逆,还是河豚之毒,只能请魏医正切开他的气道与食管,看看里头情形,吾等再作定论。”
柳洵脊背一凉。
就在片刻前,看冯啸严厉的态度,他还以为,冯啸已经相信,是康咏春下的毒。
柳洵活到四十多岁,浸淫内廷多年,一直与刘昭治下的各种女官打交道,自诩深谙女子本性。
在柳待诏的人生经验里,女子的善妒,是刻在骨子里的,什么义正词严的鞭挞,说到底无非“妒忌”二字。咏春姿容甜美,性情开朗,难免让年纪略大、性子冷刻的冯啸不喜。
柳洵相信,一旦出事,冯啸心中那杆秤,必会偏向男子这边,况且自己是精心布过局的。
没想到,这女子话里的风头,转回去了。
她在医官到场后,听了魏吉所言,才说出自己也懂河豚之毒的症状,与咳逆之症有截然不同之处。
太黠滑了!
这分明,就是步步为营地在试探,试探现场针锋相对的师徒二人,各有什么新的反应。
柳洵不敢再多言,强作出伤心的无奈,点头道:“冯阁长,所言也有理。”
脑中却已在盘划。
柳洵比在场的其他人都清楚,姜午阳的食道中,肯定没有因中毒引起的反流秽物,因为他喝汤时,那汤里根本就没有鱼眼睛。
无妨,反正姜午阳是倒地于自己进来之前,此事若移送郑州府衙,最多也就是判不了康咏春刑罚,自己是扯不上嫌疑的。
冯啸见柳洵犹自镇定,便瞥向康咏春。
康咏春盯着她:“你是想逼我认罪吗?你以为,我与师兄情深意重,就会因为不愿他死后还遭这样的罪,而认下冤屈吗?冯阁长,请魏医正动刀吧。师兄活着的时候,对我那样好,他遭遇不测,我更要弄明白缘由,才对得起他。”
年轻的女画师又倏地转向穆宁秋:“穆大人,你们羌国,是不是有一种人,叫天葬师?”
穆宁秋面无表情道:“有。”
康咏春嘴角噙了噙:“昨日师兄喝药时,还与我说,他想去看天葬师行刀,想看人的五脏六腑到底是何模样。他教我,佛自人而来,只有深切地明白凡夫俗子是怎样的,才能观人而思佛,观人而画佛。所以,我师兄,就算此刻只能靠魂魄寄世,那魂魄在吾等头上盘桓,瞧着医官割开他的尸身,他,也不会有柳待诏说的忌讳。”
女孩将“柳待诏”三个字咬得狠狠的,已不再认师父。
柳洵作凄楚摇头状:“你这个孽徒。”
冯啸吩咐魏吉:把你的封诊箱拿来,就在此屋内,行封诊术。
……
“喵呜……”
魏吉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猫叫声。
公主刘颐,在顶层殿阁里听到动静,也下到二层船舱的画室来看。
冯啸将原委简略说了,特别解释道:“法曹仵作也好,封诊道的医家也罢,验尸都讲求一个‘快’字,所以,臣才决定不把姜午阳遗体运下船、送往郑州府衙殓房。恳请公主勿信血光之灾、晦气冲撞的说法。”
刘颐摆摆手:“孤明白。所谓逝者为尊,查明真相,才是最大的尊。”
苏小小从外厅搬来椅子,请刘颐坐下。
冯啸瞥见门口把守的霍庭风,忽然想起一事。
怎么护卫里不见胡三牛?
“公主,唐阁长是不是带走几个护卫,下船去了?”
刘颐点头,既是对冯啸,也是对穆宁秋说道:“郑州府派人,陪羌国的皇亲嵬名殿下,去法云寺礼佛,我让唐阁长也带上护卫,跟着。”
冯啸心道,可惜了,此情此景,正是康咏春遭遇急险的时候,若胡三牛在,自己或许有机会观察,他与康咏春,究竟有没有几分瓜葛。
穆宁秋从旁细瞧,见刘颐面色端静,目光扫视屋中,沉稳里不乏锋芒,不由感慨,她与冯啸这对君臣,都非池中之物,去到羌国,必有大施展。
却见刘颐忽地俯身,将康不俊放到地板上,淡淡道:“你是康娘子的狸奴,去你真的主人那里。”
康不俊四爪着地,猫躯一震,抖落身上浮毛,便往康咏春身边蹭去。
康咏春摸摸爱猫的脖子,康不俊得了抚慰,又踱步到姜午阳身侧,偏着脑袋去拱他的手掌。
“它以为师兄还活着。”康咏春哽咽着,喃喃道。
康不俊见姜午阳没反应,也不多磨蹭,像寻常家猫那样,在屋里来回闲步。
没走几步,康不俊就停住,微微昂首,翕动着鼻子。
很快,它从慵懒变得敏捷,噌地跳上圆凳,去嗅画桌上的汤碗。
康咏春忙将它撸下地去。
康不俊不死心,却未再纠缠于桌面上的鱼腥来源,而是绕着桌腿兜了几圈,突然跃入窗下的一只大竹篓。
那是三位画师平时扔废稿的篓子,因丹青宣纸并不是餐食秽物,所以不会每日清理,此际看去,正堆得满满的。
康不俊犹如冯不饿划水般,刨着宣纸团,继而叼出一个来,甩在地上后,竟去舔舐。
众人莫名其妙间,冯啸突然醒悟过来。
? ?先忙主业一下,争取今晚之前二更,解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