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腐臭味即使是隔着简易的口罩,也实在阻挡不住。
谢珉盯着孩子身上紫黑的痘疹,感觉实在是棘手。
从前在现代时,祖父给她看过的那些《瘟疫论》《千金方》里的记载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可此刻城中的药材断绝,简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大夫,求求您……”妇人的哭嚎将她拉回现实。
那母亲跪坐在地,发丝凌乱地黏在消瘦见骨的脸颊上,茅草堆上的孩子皱巴着小脸,口中时不时还呢喃着两句呓语,小小的身子在茅草堆里蜷成虾米。
正在急躁的时候,谢珉突然想起之前偶然瞥过一眼的葛洪《肘后备急方》。
“大姐你先别急,我想想办法。”
说完,谢珉闭上眼,皱着眉头仔细在回忆里找寻那道方子的线索。
她隐约记得书里的批注。
“天行发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烧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以苦酒渍升麻,绞取汁,遍身拭之。”
升麻!
她恰好药箱里就带着这味药!
谢珉立刻惊喜的睁开了眼,打开药箱就翻找了起来。
最适宜升麻这种药材生长的地方,正好就是这北境。
所以城里升麻的数量十分多,那些商队也并没有刻意去阻止这种不值钱的药流通。
胡烈早上买的那一包,正好就派上了用场。
她拍了拍妇人颤抖的肩膀:“大姐,你去打碗醋来!”
听她这么说,妇人显然是知道了谢珉有了救人的法子。
脸上也立刻露出喜色,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谢珉则顺势拿出药箱里的半块蜂蜡。
她咬开蜂蜡,凑近铜盆,借着炭火的温度将其熔成黏稠的液体。
然后又从药包里取出半根升麻。因为药箱里既没有带石臼,也没有带杵,她本想再寻办法,旁边的胡烈看出了她的意图。
“交给我吧!”
说完,他大掌一捏,便借着内力将那根晒干的升麻拈成了碎屑。
谢珉被他这深厚的内功吓了一跳,同时也有些艳羡。
这技能实在是太实用了。
收回了思绪,妇人也端着一满碗醋回到了屋子里。
她将醋、蜂蜜还有升麻混合到一起,碗中那滩黏糊浓稠的液体看起来实在是不好看,也不太好闻。
“会很疼,忍着。”谢珉低声对昏睡的孩子道。
当混合着蜂蜜与升麻汁的药膏抹上第一处痘疹时,孩子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
那声音像把生锈的刀,生生剜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妇人想扑过去抱住孩子,却被胡烈死死拦住:“别让她分心!”
“啊!娘亲……好疼!”
孩子在草堆里翻滚,痘疹被蹭破,流出腥臭的黄水。
谢珉咬着牙继续涂抹,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落在衣服上。
当后来又调配的苦酒混合升麻的药汁淋上后背时,孩子的哭嚎已经嘶哑,四肢抽搐着,将茅草蹬得凌乱不堪。
妇人瘫坐在地,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眼泪从两颊流下却又不敢去看女儿的惨状。
“还剩最后一处。”谢珉的声音也在发抖。
她用银针挑破孩子耳后的大水疱,棉花蘸取疱液时,想起书中的记载。
于是她重新用水和疱液混合,转身将沾满了混合液的棉花递给妇人:“塞到鼻腔里,能防传染。”
“这、这是什么……”
谢珉刚才的动作都是背着妇人进行的,所以妇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虽然一开始有些警觉,但还是接过了棉球。
“这是沾了药的棉花。”谢珉按住她的手,将棉花塞进她鼻孔,“当年有人用这法子,救过整个村落。”
她没有多做解释。
这是她所在的那个世界所记载过的古人预防天花的一种办法,叫做人痘接种术。
这是其中的一种水苗法,可以说是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好的预防之策了。
她知道如果告诉妇人实情,指定又要费好一番口舌去解释,还不如直接瞒着她。
“记住,一定要在鼻子里塞够6个时辰,否则前功尽弃!”
谢珉说这话时,表情极其严肃,让夫人不由得更加信任了几分。
离开破屋时,夜色已浓。谢珉对妇人道:“明日下午我还会过来。”
说完这些,她们二人匆匆赶往赵府。
知道了这次的疫病是天花之后,谢珉格外慌张。
一是因为她从前没有过应对天花的经历,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能循着古人的办法去治疗,就怕效果不好。
二来则是这种病毒如今没有对症的药可以治疗,那就基本只能靠着人体自身的免疫力去对抗病毒。可赵蘅芷的状态那么差,显然是免疫力已经战斗到了极限。
只怕今晚是她最难熬的一夜。
若是没有挺过来……
谢珉实在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只恨自己没有长一双翅膀,好快些回到赵府去。
等到二人赶回赵府的时候,却看见魏九嶷端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桌上摆了一盏茶壶和一个茶杯,已经不再往外冒热气。
显然是已经在这里等候了许久。
“你又去了哪里?”
见她和胡烈一起回来,原本想要埋怨一番的魏九嶷生生将原本有些过于亲近的话咽了下去。
“胡大哥你赶快让丫鬟们煎药,只需要金银花、连翘、板蓝根、赤芍即可,我记得这些药府里还有剩的。”
谢珉没有理会他,反而先交待胡烈救人。
胡烈离开后,前厅里就只剩下她们二人,谢珉这才松了口气。
她自顾自走到了魏九嶷身边,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
魏九嶷看着她明明疲惫至极还强撑着的样子,心头一软,轻声埋怨道:“如今城里不安全,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
谢珉感觉自己似乎恢复了一些,满脑子都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于是问他:“王爷是不是早就知道城里有天花?”
“三天前。”
果然,谢珉想起白天卖药的那三个药贩子,于是将事情向他复述了一遍。
末了,还不忘阴阳道:“王爷日理万机,竟不知自家眼皮子底下还有人敢闹事?”
她本是调侃,却见魏九嶷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带着墨香的宣纸上,“江南购药十万两”“西南调医三百人”的朱批格外醒目。
“这是……?”
“这是我这几日私下调动的药材和大夫,若是等着陛下那边派人来……只怕这邺城里的人早就死绝了!”
看着这张密信,谢珉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只会杀人?”魏九嶷却并没有生气,反倒格外认真的看着她:“还是以为我根本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
谢珉被他说得更加心虚,还有些羞愧。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那双原本因疲惫看上去有些蒙尘的眸子此刻异常清亮。
那双透澈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有些讨好。
魏九嶷只觉得心脏被猛击了一下,呼吸一瞬间有些停滞。
她轻轻咳了两声,然后小声道了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完,她又想到了什么,手指突然搭在了魏九嶷的手腕上。
魏九嶷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到她自言自语:“王爷脉象正常,看来身体并未受到影响。”
他居然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关切和庆幸。
原本因为她不顾劝阻到处乱跑的魏九嶷,这个时候总算是气消了些。
唇角不禁染上一抹苦笑。
这世间敢质疑他、又能让他甘愿自证清白的,恐怕唯有她一人了。
方才那些怒意,倒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