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宋志明正在衙署核对账册，他要尽快将蝗灾牵扯出的流民安置下来，虽要花费不少银子，但平息蝗灾并不只在田间的稻田上。
还牵扯着新月县百姓灾后的存活与生计。
午时过后他还要领着诸位官员去村镇巡查，确保蝗虫绝无后患，时间紧迫，宋志明手中翻看文书的动作不停，连桌上的茶水也早已经凉了。
正在此时，书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手中的朱砂笔停在半空。
宋志明扬头看去，县丞方远气喘吁吁地撞开房门，来不及行礼就慌忙道：“大人，牛角村的蝗虫一夜之间又铺天盖地回来了！”
宋志明将朱笔放在桌上，看向来人，眉头不经意皱起：“什么时候的事？”
方远歇了口气，道：“今日一早，村里的里正牛平在田间发现的，他马不停蹄赶至县衙告知于我……”
宋志明摆手示意对方止住话头，只问道：“牛平现下人呢？”
方远手指门外：“就在外头候着……”
宋志明闻言，立时站起朝门外快步走去，边走边道：“叫上牛平，你随我一道去牛角村看看。”
……
牛角村外的田间，里正牛一下轿就跌坐在了被蝗虫啃秃的稻田里，看着成片只剩下枯黄稻杆的田地，牛平欲哭无泪。
“大人，老夫也不知为何，前两日还好好的田地，竟一夜之间引来蝗虫遮天蔽日……”
像是要附和老里正一般，田间农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也不住哭诉起自家田地的噩耗。
众人只见远处的西北方天际之上翻涌着暗褐色的云团，仿若后世蓝星中人们称之为‘末世’的景象。
密密麻麻的蝗虫振翅声音如同闷雷，一同前来的司农寺官员王星盯着远方的阴影，笃定地告诉宋志明：“是蝗群……”
农人们个个惊恐不已，牛平也心下慌张，他怕大人将祸事怪到他一人头上，也更惋惜牛角村百姓们半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宋志明也跟着众人的视线看了眼远处天空的景象，末了冷声对里正牛平道：“这两日都发生了什么，田间可有何处不妥，一一细细道来。”
牛平惶恐应是，他心下也疑惑万分，自己分明亲眼看着虫卵在前些时日都烧成了灰烬，百姓们还用草木灰混着石灰细细分层盖住，一层不够盖上两层，成虫也被汉子们驱逐抓捕地不剩几只，现下怎会……
“自大人您下令以来，老身每日都亲眼看乡亲们将虫卵清除干净才离开田间，还有成虫我等也是尽力抓捕，分明几日前蝗虫已经不见几只……老身敢保证，我们牛角村的乡亲们并未偷懒啊！”
老里正诚恳的保证令乡间的百姓们动容，众人纷纷出声为本村的里正说话，就连那个宋志明熟悉的流民汉子也出声附和。
汉子大步行至宋志明身前，端端正正抱拳：“是啊，牛里正每日都认真督促我等灭蝗，有时甚至忘记吃饭……这些我等都瞧在眼中。”
说着，他看向宋志明身后的官差：“诸位官爷作证，俺们牛角村乡亲们无一不在尽力听命行事！”
“是啊！”其他百姓跟着附和，“事关收成，俺们不敢大意！”
宋志明点头，他知道这些百姓八成不会说谎，那么就是有人从中作梗。
他看了眼身边的精通农事的王星，超其淡淡点头，王星立马起身在田间翻找起来。
王大人在众人的瞩目下，蹲下身来捧起一把泥土放在鼻间嗅了嗅，随即又用指尖沾了些黄土放在舌尖，末了他猛地抬头：“大人，是盐！”
“这土中有盐！”
宋志明神情猛地冷冽，也俯身蹲下抓了把泥土嗅闻。
王星继续道：“不仅如此，大人您仔细看看，地上还有不少的米粒。”
宋志明皱眉，定睛果然看到三三两两亮白色的米粒分散在田间。
看着地上分散的米粒，他想到了从前看过的书上记载，中原一带有民众相信神婆以盐米施法，可以‘送蝗’，所谓送蝗就是利用巫术，送走蝗神。
可这法子，不过徒耗民财，无益于灾。
“盐米？”里正牛平出生，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这米粮如今可是金贵之物，谁会将这些朝地里撒啊！”
牛平作为土生土长的牛角村人士，自然知道大米在乡下有驱邪避灾之用，可他也没将其联系到一起，还以为是那个不要脸的存心专来破坏他们村的农事。
王星颔首，他精通农事，于乡间巫蛊之术也偶有耳闻，他思索着开口道：“关于盐米，下官曾在山东一带有所听闻……”
宋志明点头：“王大人但讲无妨。”
王星这才继续道：“山东等地的百姓在前朝时如逢蝗灾年，会以盐米为贡品供奉神灵，祈求消灾。”说着，他目光转向遍地枯黄的稻杆，“想来这次也是有人想借盐米一事来驱逐蝗虫，引神送灾，却反而招致祸事……”
看着满目的疮痍，王星面上不住叹息：“吸食了盐分的土地会破坏土壤，虽也能少量抑制虫卵，但作物茎叶会迅速变脆致使蝗虫更易啃食不说，更会吸引蝗群聚集，仍是弊大过益啊。”
“至于这大米……”他俯身捡起一粒米在指尖搓捻，“更是胡扯！”
“田间的米粒会招致其他鸟虫啃食，更是干扰稻田正常生长，如今诸多流民仍食不果腹，谁人如此糊涂行此事宜！”
牛平听着这些，无力地垂下臂膀随意瘫坐在田间：“天要亡我牛角村啊！天要亡我村百姓啊！”
哭嚎过后，老里正双眼突然气势汹汹地扫向田地间的农人们，一字一句道：“是你们谁趁着大家不备，将盐米洒进田里，你们心里有数，现在站出来，大人还能饶你一名，可若是让老夫亲自抓到，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百姓们听这话，也三言两语你说我画起来，他们个个气愤不已，究竟是谁要害他们村的农户，大家可都指望这一亩三分田过日子啊！
不远处的始作俑者王二嫂将一切都在看眼里，在里正的威慑和相亲们的指责下，王二嫂心下有愧，低头下意识缩至丈夫身后瑟瑟发抖。
她丈夫还在前面义愤填膺指责是谁将自家田地给祸害干净，让他半年的努力白白浪费。
农人以田地为生，自家稻田变成如今的模样，牛角村的每个百姓都心下戚戚，更有甚者直接就地而坐嚎啕大哭。
宋志明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人群，在一众百姓中一眼就看到了男人身后的王二嫂，那人脸上不见对自家农田的惋惜，却好似在躲避着官差的视线。
他出声指着不远处的妇人。吩咐身旁的县丞方远：“去将那个妇人带过来。”
方远动作迅速去到王二嫂身边，作势就要将她拉走。
妇人的丈夫以为官府不分青红皂白想抓个人顶事，气势汹汹地质问起方远来。
看着面前身着官袍的县丞，男人虽有些忌惮却仍鼓起胆子质问道：“你们抓我媳妇儿做什么？”
方远并看他，冷哼一声：“你倒是问问她做了什么？”
在场百姓们也心下疑惑，不约而同看向方远口中的王家媳妇儿。
不同于丈夫的理所当然，王二嫂心中有鬼，不敢抬头与方远对视，而是双腿发软，‘扑通’一声当即摊到在泥泞的田间，被方远架着拖到宋志明跟前。
行至宋志明这厢，妇人无力地摊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眼见如此还有谁不明白，八成是这这妇人干了缺德事。
并无一人开口说话，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王二嫂，加上宋志明这个蝗灾钦差冰冷的审视，地上跪着的妇人抖如筛糠。
牛平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出声相劝，“王家的，你可别犯傻……”他扫了眼成片枯黄的稻杆，惋惜乡亲们的心血付之东流，眼中些许不耐，“事关牛角村今年的收成，上百口农户人家都将颗粒无收，若是‘盐米’之事与你有关，现在自己说出来钦差大人还能留你性命……”
这半是劝慰半是威胁的话语，终是让王二嫂双目落下悔恨的泪水，她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
妇人带着哭腔承认道：“俺就是想帮帮乡亲们……”说着，她又抽泣起来。
话音未落，妇人的丈夫心头一颤，下意识踉跄着扑上来，对宋志明道：“大人，她也是好心……”
这般说着，男人又看向自家被霍霍地不成样子的稻田，不住唉声叹气。
“好心？”宋志明骨戒泛白，冷眼瞧着地上跪着的二人，“蝗虫喜盐喜碱，她这一撒，整片稻田不仅成了蝗虫温床不说，还让你们整个牛角村都跟着陪葬，你说这是好心？”
说完，他眼神转向男人身侧的妇人：“你且告诉本官，是何人教的你这法子？”若是无人作梗他是不信的。
因着要抓捕成虫、焚烧幼卵，白日里的田间少不了忙碌的百姓和巡视的官差，这妇人只能在夜里将盐米撒到田里。
且要供奉‘蝗神’，按理只将东西放只田间地头，点上几根香火，至多再磕几个头就能作罢，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准备更多盐米撒到田里？
能将事情做得这般隐秘，背后定是有人指点。
王二嫂闻言，意识到那逍遥散人许是诓骗于她，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众人闻言，无不痛斥那老道，就连方远也跟着甩手怒道：“无知妇人！”
乡亲们不住埋怨王二嫂，她被羞得抬不起头来。
宋志明看了眼王二嫂，跟着碾碎一只脚底的蝗虫，对不远处的官差道：“将这妇人压入大牢，事后本官亲自定夺！”
王二嫂的丈夫张了张嘴，喉咙跟着滚动，却说不出为媳妇儿求情的只言片语，只能无声地跪着眼睁睁看人被衙役带走。
待人哭喊着被官差拖走后，宋志明眼中并未恢复惯常的神色，依旧是一片幽暗。
他深知区区一农妇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大费周章夜半‘送蝗’，嘴上喃喃重复‘逍遥散人’四字。
“不论是宋忠贤还是其他势力，恐怕老道早就蛊惑到不止王二嫂一人了。”
方远见宋志明神色不对，轻声询问道：“大人您在想什么？”
宋志明转头，“你现在马上派人去到各个村镇，一是要检查田间是否如牛角村一般有人动了手脚，二是要告诫百姓切勿相信乡野道士巫术手段。”看了眼天色，他催促道，“务必赶在今日日落之前将话给带到每个百姓耳中。”
方远拱手，一脸郑重：“下官领命！”
待人走后，司农寺官员王星看着满目枯黄的稻田，不住摇头。
“若是有人故意为之，恐怕现下已经不止牛角村中招了啊。”王星叹气。
宋志明眼神凌厉扫过王星：“王大人也觉得这不是偶然？”
王星点头，似是回忆般道：“中原一带素有‘送蝗’一说，可将盐米洒至田中的少之又少，以老夫之见，大人还需谨慎行事啊。”
宋志明轻笑：“蝗灾钦差亲至新月县伊始，就摘了县令的乌纱，这可如何谨慎？”
不过，他绝不会让那些人继续张狂了……
话落，宋志明吩咐不远处的石友朋：“石大人，劳烦您派出三名锦衣卫，带上脚程快的千里马，快马加鞭去别的县衙带话，务必让人夜间也要在田中留守有人口看守，告诫百姓们切莫相信江湖偏方能够驱赶蝗虫。”
石友朋颔首，转身吩咐起身旁的锦衣卫。
说完，宋志明含笑向身边洞察一切的王星：“不知这以被盐米浸泡过的稻田，王大人有何计策？”
王星摇头：“如今田地盐碱遍布，未有浚沟排水，以活水冲刷盐分……还得向农户贷种，改种大豆或紫云英来改善土壤。”
宋志明点头，补充道：“是否还能以鸭群放养期间，啃食蝗虫和田间的米粒？”
王星闻言，惊讶于这小小少年竟还于农事一事上颇有研究，不由得多看宋志明两眼：“大人所言甚是，此法还可以改善土质，与盐碱地大有益处啊！”
宋志明颔首，朝身边的老里正道：“难就这么办。”
里正牛平点头，不过欲言又止。
宋志明看着老里正犹犹豫豫的神情，继续道：“所用银两，皆由县衙垫上，且牛角村收成有碍，我会上书圣上减免新月县今年的赋税，以平息修养农田。”
百姓们闻言，又是一阵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