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
苏燕宜近日使法子让后院的张姨娘消停了几日,因而宋忠贤总往她的院子跑,她从而终于得以神清气爽起来。
她打量着镜中自己新做的襦裙,暗纹银丝缠绕着牡丹图样,裙腰处根据身形作了精致的细褶,勾勒出窈窕的身姿。
看着镜中虽然年近四十,却仍旧像二十岁时风姿的女人,苏燕宜嘴角抿起了弧度。
女人忽地顿住,她想到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宋玉。
“荷香,老爷下值了吗?”
丫鬟荷香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估摸着道:“看这个点,老爷许是快回府了……”
荷香的话音刚落,厢房外果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宋忠贤踏着青石板快步走来,他保养得好,还未长出横肉的脸上笑意盈盈,加上因为喜悦而昂首阔步的姿态,连衣摆的褶皱上好似都带着飞扬的弧度。
苏燕宜瞧见宋忠贤这张迎面走来还算看得过去的面容,嘴角先噙上了微笑:“什么事值得老爷这般高兴?”
进了屋,宋忠贤先将官袍脱下撂给荷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苏燕宜面前,笑道:“夫人你可知,圣上委了我天大的美差啊!”
苏燕宜瞧着宋忠贤一脸得意的模样,就连说话时的眉尾仿佛要翘上了天,不由得生出好奇的心思。
“哦,难道是我家老爷要升官?”
宋忠贤摆手嘘道:“哪有这么快,我这御史大夫也不过才做了一年不到。”
见苏燕宜一脸疑惑,宋忠贤不由得卖起了关子:“乃是关于我儿宋玉……”
苏燕宜闻言想到什么,一拍大腿,惊道:“是我儿荫监的事有眉目了?”
苏燕宜自顾自地沉浸在宋玉进入国子监读书的美梦里,全然忘了宋玉并没有考上贡生,就算有自己父亲苏泰清的助力,荫监的恩赐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还是宋忠贤打断了苏燕宜的思绪:“夫人所言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苏燕宜急得拍了宋忠贤两下,做出嗔怪的模样,“你有话快说啊!”
她最是会拿捏男人,要知道一把年纪的宋忠贤,就是喜欢苏燕宜这副偶尔娇蛮的姿态。
宋忠贤轻咳两声,将事情一一道来:“今日早朝,圣上收到赵鹏举的奏折,里头道湖广等地今年竟然闹起了蝗灾。”
苏燕宜不解:“蝗灾和我儿有何关联?”
宋忠贤继续道:“圣上问各位大臣可有谁愿意到湖广去查看灾情,那我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如果顺利将蝗灾平息,届时我们可以求圣上赏赐给我儿一个荫监的恩典。”
“这不,圣上特赐我蝗灾巡查使的称号,令我不日前往湖广。”
说着,宋忠贤拿出了今早庆安帝下给他明黄黄的圣旨。
苏燕宜点头,一脸钦佩状:“老爷果然有勇有谋,可是……”
“可是什么?”
苏燕宜装作犯难的样子:“既然是为我儿请命,妾身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忠贤自然是让苏燕宜有话快说。
苏燕宜一手按上了宋忠贤的心口,隔着锦衣轻轻摩挲宋忠贤的胸膛,轻声开口道:“既是为咱们玉儿请命,老爷不如让宋玉跟着前去,等届时立了大功,再将我儿的功劳在圣上面前提及些许,也好名正言顺。”
宋忠贤听罢,哈哈大笑,一手猛地抓住了苏燕宜在胸前不安分的小手:“我夫人好算计!”
第二日,天还未亮,宋府门前停下一辆青蓬马车,里头坐着的正是宋忠贤父子。
宋玉回想到刚才出门时看到这辆马车的场景,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在他这里简直称得上寒酸二字。
但是谁又能想到,待他掀帘而入后,又是另一番光景:车厢的内壁是柔软的羊绒毯子,可以隔绝沿途的喧嚣,但镂空的窗棂又有细沙罩着,日光可以透过增添情调,乌木座椅上是特制的狐皮软垫,可以缓解一路来的颠簸感。
除此之外,矮桌上摆放着燃着的檀香炉,顺着镂空的盖子散发出袅袅的清香,另外还摆有鎏金的茶具供二人饮茶品茗。
内里的考究和车外的低调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宋玉不由得道:“父亲为何要这般谨慎,特地将马车布置设计成此般模样,难道我们还怕山匪截道不成?”
“您不是说,此次去武昌府的不单是您这个蝗灾巡查使,还有太医院的院判和御医,以及司农寺的几名官员随行,就这些加上也有七八人了。”
宋玉又想到一行人起码要有四辆马车,难免引起沿途的匪患觊觎,不由得害怕起来:“真有碰到了山匪,就八名锦衣卫能行吗?”
大周朝设了锦衣卫,主要直接听命于皇帝,用以监察百官,刑讯和缉拿,除此之外,皇帝还经常派锦衣卫跟随官员去到地方处理紧急事务。
马车外的正六品锦衣卫白户石友朋听到了这位御史大人公子的担忧,适时开口道:“宋公子放心,我等在锦衣卫有些年数了,一路上定会保诸位无虞,全须全尾地回来。”
石友朋是此次随行的八名锦衣卫中官职最大的,其他七个都是锦衣卫中无品级的校尉。
宋忠贤睨了宋玉一眼,掀开车帘朝石友朋赔笑:“有劳石大人了,我等相信石大人和诸位弟兄的身手。”
石友朋点头:“不过还是万不能掉以轻心,我听闻武胜关一带山道狭窄,匪患频发,此次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宋忠贤点头:“还是多谢石大人。”
二人寒暄过后,宋忠贤拉上了车帘。
宋玉见到宋忠贤待石友朋客气非常的模样,小声不解道:“父亲堂堂三品大员,为何要看一个六品百户的脸色。”
宋忠贤马上捂住了宋玉的嘴,轻声呵斥:“你懂个屁,锦衣卫听圣上号令,此次去到武昌府,表面上你爹我是存巡查使,但锦衣卫可是有随时密奏圣上的特权!”
眼神往马车外身穿飞鱼服、横跨高头大马的身影上瞟了一眼,宋忠贤告诫宋玉:“你给我记住,在京城里,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锦衣卫,知道了吗?”
宋玉点头,郑重地看向宋忠贤:“知道。”
因着蝗灾紧急,宋忠贤和宋玉一行人没有选择日程一月的水路,而是走了陆璐。
众人一路上快马加鞭,待到了信阳一带,因着驿站密集,劳碌了十日的马匹急需更换,一行人挑了个驿站住了下来。
石友朋将太医院和司农寺的几位官员安置好,对宋忠贤二人道:“宋大人,我已问过驿站的伙计,明日我们就要途径武胜关。”
想到小二口中的话,石友朋的眉头紧皱:“未免引起山匪不必要的注意,我们最好分两拨,我护送另外几位大人先行出发,宋大人和宋公子由我其他五个弟兄带着下午再行离去,届时我们在武昌府会面。”
石友朋说完这些,又讲出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明日戌时三刻你我还未在武昌府门碰面,需要马上派武昌巡抚调遣城中的武昌卫前去搭救。”
末了,石友朋爽朗一笑:“不过宋大人请放心,当地人说金岭山匪在这个季节很少作乱,咱们也是以防万一。”
宋忠贤紧绷的身躯因着石友朋最后一句话而放松下来,思量片刻,他痛快应下。
宋玉听了石友朋的话,却是眼神提溜转,但想到了父亲在出门前告诫他的话,宋玉又不敢当着对方的面提出质疑。
待石友朋离开,宋玉对自家父亲道:“父亲,为何要同意让他们先走啊?”
“若是他们先惊动了山匪,山匪还未来得及出手就扑了个空,恰好遇上了后出发的我们,那该如何啊?”
“还有,这个姓石的虽然派五个校尉与我父子随行,可父亲有没有想过,这几个锦衣卫中,就属他是个百户身手最好,这不是明摆着有所偏颇吗!”
宋玉恨铁不成钢:“糊涂!你懂个屁!”
“前面那波足足三辆马车,却装了六名太医院和司农寺的官员,而你我父子仅仅二人就劳驾半数以上跟随的锦衣卫随行,你能说人哪里有偏颇?”
“至于山匪,我早有打听……武胜关虽然匪患频出,但的地势险要却路程短促,只要我们的一辆马车赶得快一些,远比他们三两马车来得快。”
“况且,你未听他说吗,如今算不上金岭山匪患高发的时间!”
宋玉闻言喜笑颜开:“父亲高,高啊!”
宋忠贤自得地扬起脖子:“这番去到湖广武昌府,你切莫骄矜自满意气用事,一切听我安排,为父保管你回京就能得到陛下的恩典。”
宋玉听罢,自然喜不自胜,满口应下宋忠贤的告诫。
母亲苏燕宜可是亲口告诉自己,此次离京就是走个过场,他只要不添麻烦就好。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到国子监和宋志明那个孽种一样成为监生,宋玉的眼眸中就散发出希冀的光芒,满眼都是雄心壮志。
第二日未时,宋忠贤和宋玉一等人用过午时,踏上了去往武昌府的路程。
武胜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早年间本地的百姓因收成不好交不上朝廷的赋税,一个村半数的年轻人都进山做了土匪。
待朝廷后来减免了三年赋税,这一代的百姓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只是已经进山成了土匪的,碍于官府的威压怕被惩戒,就世世代代躲在山里不出来,成了实打实的山匪。
马车进到关隘处,两侧的峭壁飞檐如刀削一般锋利,仅仅只能容下一辆马车的羊肠小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正在路上疾驰,前后分别跟着三两镖师打扮的魁梧男子。
几个状似镖师的,正是保护宋忠贤二人的五名锦衣卫。
因着小道上有着山体滑落掉下的岩石,马车走得并不安稳。
木质的车轮碾压上岩石,使得车厢内的二人随着车厢不住摇晃震颤。
车夫被下了命令要以最快的速度经过这段路。他大声吆喝着“驾!驾!”,皮鞭一下下不住地打上马背,使得驾车的马儿跑得飞快。
宋玉被撞到了车壁的一侧,案上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了车厢的羊毛毯上。
“还有多久能过武胜关?”
宋玉掀起车帘询问驾车的车夫,车厢的剧烈摇晃使得他头晕目眩。
车夫来不及回头,声音里带上了慌张和惶恐:“应当快了,快了……”
车里的宋忠贤也被慌得头晕,他却一把把车帘合上,呵斥宋玉:“你不要命了,别露头!”
车厢里的二人尚在这头天旋地转,不远处的山坡上,绿油油的密林里,几个山匪却有了一番新的打算。
一个眼神好的瘦小山匪朝身边刀疤脸的男人道:“二哥,方才那辆马车掀起了衣角,我看见里头一个白净的男人,定是个穿金戴银的公子哥!”
“将他抓到寨子里,一定能向他家里索要一大笔钱财……”
刀疤脸的男人闻言,眼神瞬间变得冷冽,朝身后十几个个兄弟道:“今早放过了几个肥羊,这回一定不能失手。”
说罢,刀疤男振臂高呼:“兄弟们,给我上!”
……
京城国子监。
宋志明也听闻了朝廷派宋忠贤去往湖广考察灾情的消息,虽然他不信宋忠贤会有那么好心会主动前去,但庆安帝已经做了决定,谁都干涉不了。
刚下学的李乘风等人路过宋志明身旁,有意戏耍这个祭酒口中的大才子:“宋大才子,祭酒说的文会你准备得怎样了?”
见宋志明刚回过神,李乘风脸上带着明晃晃的嘲讽,朝身边的钱幼斌笑道:“咱们宋大才子莫不是忘了还有这回事,哈哈哈!”
几人跟着一阵戏耍般大笑几句,见宋志明半点不搭理他们,顿感无趣,相继调笑着离去。
待人群走远,宋志明的眼眸深邃起来。
李乘风口中的文会是二皇子云泽向庆安帝提出的,因着湖广蝗灾形势尚不明朗。
庆安帝有意从国子监的学子中挑几个眼熟且几个可堪大任的,到了殿试那日需要选出三甲,他也不至于全然被动。
宋志明连着参与了乡试和会试两场大考,对大周朝任用官员的方向大致有了了解。
此次文会又是庆安帝亲自举办的,那么主题自然也就很好猜到。
宋志明唇角微抿,他已经有了更好的办法。
至少,要在庆安帝面前崭露头角,他才能获得更多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