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摇晃,苏婉儿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晃成一片模糊。
赵顼正倚在龙案后批折子,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眼底的倦色还未褪尽,见她面色凝重,放下朱笔:“可是军粮的事?”
苏婉儿将急报递上,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比白日里凉了些。
“北境军粮短缺十万石,张将军那边刚打了胜仗,正是要补给的时候。”她的声音压得低,却像一根细针,扎得赵顼眉心皱起。
“荒唐!”赵顼拍案,震得茶盏里的残茶泼在奏疏上,“上回查了户部二十三个粮仓,不是说账目都清了?”他抓起急报又看一遍,烛火映得他眼底泛红,“传王尚书、赵侍郎即刻来见!”
殿外小太监领旨跑出去的脚步声还没消,王大人已经喘着粗气冲了进来,官服前襟的仙鹤补子都歪了。
“陛下!”他一撩官袍跪在地上,花白的胡子抖得厉害,“这赵侍郎管着军粮调度,分明是他玩忽职守!上个月臣就说要派专员复核,他偏说‘账目齐整,无需多此一举’——”
“王大人!”赵侍郎紧跟着踉跄进门,额角挂着汗,“您这是血口喷人!军粮从地方转运到京,再分拨边关,每一步都有三方画押。要真短了,那也是地方官府克扣,关我户部什么事?”
苏婉儿站在一旁,看王大人的脸涨得像猪肝,赵侍郎的官靴在青砖上蹭来蹭去,突然开口:“两位大人莫急。陛下要的是解决,不是问责。”她转向赵顼,“不如给臣女三日,臣女去户部查账。”
赵顼盯着她,烛火在他眼底跳了跳,忽然笑了:“朕就知道,你准要揽这活。”他挥了挥手,“都退下吧,三日后朕要听明白。”
王大人和赵侍郎诺诺退下,赵侍郎出门时撞翻了炭盆,火星噼啪溅在地上,被苏婉儿俯身用帕子压灭。
“小心火烛。”她头也不抬,却见赵侍郎的靴底沾着星点墨迹——像极了户部账房里专用的松烟墨。
第二日辰时,苏婉儿带着小梅进了户部后堂。
账房里堆着半人高的粮册,霉味混着墨香扑了满面。
她随手抽了本今年三月的《北境军粮入仓簿》,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数字,又翻出去年同期的,突然顿住:“小梅,把近三年所有北境军粮的入仓、转运、出仓记录都搬来。”
小梅应了,搬来一摞账册。
苏婉儿翻开第一本,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小字,过目不忘的技能让她的记忆像一面镜子,清晰映出每串数字。
“看这里。”她指着今年五月的记录,“转运使周明远名下,本该入仓八万石,实际只记了六万。”她又翻出去年五月的,“去年同期他运了十万石,今年怎么少了?”
小梅凑近看,挠了挠头:“许是今年收成不好?”
“可江南道今夏雨水充足,米价还跌了。”苏婉儿指尖敲了敲账册,“去把周明远的往来文书调过来,就说御书房要查。”
文书调来后,苏婉儿翻到周明远给京城米商的信,字里行间都是“新米滞销,愿低价转卖”。
她眯起眼——边关军粮用的是官价,比市价高两成,周明远若私吞军粮转卖,利润可观。
“去周府,找他那刚嫁进京城的侄女。”苏婉儿对小梅说,“就说玉昭郡主有请,带两盒宫里的胭脂。”
周小姐见苏婉儿时,手指绞着帕子直发抖。
苏婉儿递过胭脂盒,笑着说:“听说妹妹喜欢珠玉,可知道李掌柜?”李掌柜是去年被查的奸商,私通敌国倒卖粮食。
周小姐的脸刷地白了,帕子被绞成一团:“民女不知......”
“李掌柜的账本里,有笔十万两的银子,汇去了扬州周记米行。”苏婉儿盯着她的眼睛,洞察人心的技能让她捕捉到对方瞳孔骤缩,“周记米行,不正是周大人的祖产?”
周小姐突然哭了:“是叔父说......说军粮太多吃不完,转卖些能贴补家用......”
苏婉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转身时将文书收进袖中。
夜色降临时,她坐在御书房里,将所有证据摊在龙案上。
赵顼摸着那封周明远的信,指节捏得发白:“好个周明远,朕去年刚升他做转运使!”
“明日早朝,臣女愿当众呈递证据。”苏婉儿将文书收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像给真相上了最后一道锁,“三日后,该见分晓了。”
窗外,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檐下栖鸟,扑棱棱飞向黑暗深处。
金殿的朝钟撞响第七下时,苏婉儿站在丹墀下,指尖隔着锦缎摸了摸袖中檀木匣的锁扣。
殿内龙脑香混着朝臣身上的沉水香,熏得人鼻尖发紧——今日早朝,她要在这满朝朱紫中,把周明远的鬼蜮伎俩撕个干净。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监的尖嗓刚落,苏婉儿便上前一步,裙裾扫过汉白玉阶:“臣女有本启奏。”
赵顼正端着茶盏,闻言放下时盏底磕在龙案上,发出清脆的响。
王大人站在文官首列,捋着胡子斜睨她,赵侍郎的官靴尖在地上蹭出半道白印——这两人昨日还在御书房互相推诿,今日倒默契地绷着脸。
“玉昭郡主请讲。”赵顼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可苏婉儿知道,他眼底那簇小火苗正烧得旺。
她打开檀木匣,取出三卷泛黄的文书:“北境军粮短缺十万石,根源不在转运,而在贪墨。”话音未落,殿内响起抽气声。
她展开第一卷,是去年五月的《军粮转运记录》:“这里记着,转运使周明远报称‘运粮队遭山匪劫掠,损失两万石’。”又抖开第二卷,“可臣女查了同月份的《地方治安奏报》——那片山区三月刚清过匪患,五月根本无匪。”
王大人的胡子颤了颤:“许是地方奏报有误?”
苏婉儿早料到他要顶这一句,指尖点向第三卷:“这是周明远给扬州周记米行的密信。”她提高声音,“信里写‘新米压仓,按市价三成转卖’——边关军粮官价是市价的两倍,他私吞军粮转卖,每石净赚七钱!”
赵侍郎突然踉跄一步,扶着旁边的柱子才站稳。
他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淌进官服,前襟洇出深色的痕——昨日在御书房撞翻炭盆时,苏婉儿就注意到他靴底的松烟墨,原是替周明远誊改过假账。
“周明远的侄女已招认,去年至今,他共私吞军粮十五万石,其中十万石未及转卖,藏在扬州老宅地窖。”苏婉儿将最后一份供状拍在案上,“这是周小姐的亲笔画押。”
王大人凑过去看,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手指抚过供状上的朱砂印,突然直起腰,朝赵顼一揖:“臣愚钝,竟未察觉此等贪腐。郡主查案之细,臣心服口服。”
赵顼“啪”地拍在龙案上,震得烛台摇晃。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像淬了钢,“锦衣卫即刻赴扬州,拿周明远归案!”
殿外小太监尖着嗓子传旨,回音撞在鎏金穹顶,嗡嗡响了半日。
未时三刻,锦衣卫指挥使匆匆进殿,腰间金牌撞得叮当响:“启禀陛下!周明远已拿获,扬州老宅地窖里起出军粮十一万石,与供状数目分毫不差!”
赵顼捏着那封密信的手青筋暴起,突然抬头看向苏婉儿,眼底的阴云散了大半:“朕常说‘朝中有能臣,社稷方稳固’,今日才知,能臣未必是须眉。”他指节叩了叩龙案,“玉昭郡主智断粮案,功在社稷,朕记着。”
殿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苏婉儿垂眸福身,耳尖却烫得厉害——赵顼极少在朝臣面前这般直白,她能听见身后女官们交头接耳的细碎声,像春蚕食叶。
退朝时,张将军攥着捷报冲进来,铠甲上的铜钉擦过门框,刮出刺啦一声响:“郡主!北境军粮昨日已补上,前锋营今早又破了敌营!”他粗糙的手拍在苏婉儿肩上,震得她踉跄,“末将替北境三万儿郎谢您!”
苏婉儿望着他铠甲上未干的血渍,喉咙发紧。
她想起前日张将军急报里那句“士卒啃着冻硬的炊饼冲锋”,想起北境的雪没过马膝,想起那些年轻的脸——此刻,他们该能吃上热饭了。
可等张将军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苏婉儿望着檐角飘起的白云,心里突然一沉。
周明远不过是条小鱼,能在户部眼皮底下贪墨两年,背后未必没有更大的网。
她正想着,小梅捧着个青布包裹匆匆跑来:“郡主,御书房小顺子说,刚有人塞了封匿名信在门槛底下。”
苏婉儿接过包裹,指尖触到纸张的纹路——是生宣,浸过明矾防蛀,不是寻常百姓家用得起的。
她拆开,里面只一张纸,墨迹未干,写着八个字:“粮案未绝,当心烛火。”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信角哗啦作响。
苏婉儿望着那团被风吹起的纸,想起昨日御书房里赵侍郎撞翻的炭盆,想起周明远地窖里堆得齐人高的粮袋——这把火,怕是才刚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