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的御书房比往日热闹十倍。
苏婉儿站在偏席最末,指尖摩挲着腰间玉牌。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她却觉得后颈发凉——方才小太监传话时,方公公特意提了句“各殿掌事皆来”,如今抬眼望去,司衣局的周掌事正和司宝局的李典衣碰杯,连向来深居永巷的洒扫处老黄门都挤在角落啃蜜枣。
“苏伴读?”左侧递来一盏蜜橘酪,是司制局的小桃,“您怎的站着?这席上就属您离主位近,方才张厨子还说要给您留碗热乎的。”
苏婉儿道了谢,目光却扫过主案前那排青瓷食盒。
最中间那碗“八珍酿”正腾着白雾,琥珀色的汤汁里浮着鸽蛋大小的肉丸,香气混着肉桂与豆蔻,直往鼻尖钻——可她分明记得,张厨子前日说新岁宴要做“十香煨鹿肉”,怎的临时换了菜?
“叮——检测到异常气味,触发技能【鉴宝识玉】二级。”系统提示音刚落,她的嗅觉突然敏锐十倍。
那股甜香里裹着缕极淡的苦,像晒干的干草被火燎过,是凤尾草!
她曾在《医经辑要》里见过,此草晒干研粉混在热汤里,三刻钟内无甚异状,之后能让人昏沉如醉。
“小桃,我这两日总犯恶心。”苏婉儿扶着额踉跄半步,帕子掩住半张脸,“你替我去廊下摘两朵绿梅醒醒神?”小桃应了声跑出去,她趁机绕过屏风,正撞上方公公捧着茶盏过来。
“方公公。”她攥住对方袖角,声音压得极低,“主案那碗八珍酿有问题,混了凤尾草粉。”
方公公的茶盏“咔”地裂了条缝。
他眼尾微跳,扫了眼主案方向,反手将碎盏塞进怀里:“随我来。”两人绕到御书房后角,他掀开半幅门帘,“如何确定?”
“前日替陛下整理医书,恰好翻到凤尾草的记载。”苏婉儿将方才用帕子包的半粒肉丸递过去,“这草粉遇热才发散,此时撤换还来得及。”
方公公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提高声音:“苏伴读怎的躲这儿?陛下方才还问你见着新进的绿梅没!”说着用袖口碰了碰她手背——这是今日晨起他教的暗号,示意她回席。
待苏婉儿走远,他转身踹开侧边耳房的门,正见阿福举着烛火检查食盒:“查送菜路线!御膳房到御书房这一路,谁碰过八珍酿?”
“回公公,是张厨子亲自端来的。”小太监缩着脖子,“不过半道上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太监说要帮忙,张厨子见他面生,还骂了两句……”
“灰布衫?”阿福的手指猛地掐进掌心。
二十年前永宁宫的杂役,穿的正是这种洗得发白的灰布衫。
他迅速解下腰间铜牌掷给小太监:“去慎刑司调二十年前的杂役档案,只说方公公要查!”
御书房内,赵顼执起酒盏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主案前被撤下的八珍酿,又扫过偏席上正用银簪拨弄绿梅的苏婉儿——那姑娘自方才起便垂着眼,连李典衣递来的蜜饯都只推说“近日口淡”。
“陛下,新菜换好了。”方公公俯身低语,“是冬笋煨鸭,张厨子说最养人。”
赵顼嗯了声,目光却没从苏婉儿身上移开。
她今日穿了月白襦裙,额间一点朱砂被烛火映得发亮,倒像他昨日在《宗女谱》里翻到的旧画像——先皇后胞妹“明珠”,幼时最爱的便是月白衫子。
酒过三巡,殿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赵顼放下酒盏,目光冷得像腊月的雪。
苏婉儿正垂眸用银簪拨弄绿梅,那声闷响撞得她指尖一颤。
抬眼时正见廊下一个青衫小太监直挺挺栽倒在地,额角撞在汉白玉阶上,血珠顺着台阶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朵暗红的花。
“有刺客!”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司宝局的李典衣撞翻了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泼在月白裙上;司衣局的周掌事踉跄着扶住案几,发间珠钗叮当乱响;连向来沉稳的张厨子都攥着汤勺后退半步,浑浊的目光扫过主案的食盒。
赵顼放下酒盏的动作慢得像是刻进时光里。
他垂眸望着掌心的酒液,指节捏得泛白,再抬眼时目光冷得像腊月的雪:“果然有人胆敢在此动手。”话音未落,方公公已带着四名带刀侍卫冲进殿内,门栓“咔嗒”落锁,檐角铜铃被寒风撞得乱响。
“传太医院!”赵顼的声音像淬了冰,“先救那小太监。其余人等,一概不许离殿。阿福,带两个人查御书房前后门的守夜记录,方公公去审守殿的黄门——谁放了人进来?”
苏婉儿退到廊柱后,指甲掐进掌心。
方才那小太监倒下时,她分明看见他脖颈处泛着青灰,与方才“八珍酿”里的凤尾草症状如出一辙。
可凤尾草致人昏沉,怎会直接昏厥?
难道...她目光扫过主案撤下的食盒,喉间突然发紧——或许那碗八珍酿根本不是目标?
“苏伴读。”赵顼突然开口,目光穿过乱作一团的人群,“你来看看这小太监。”
她心下一跳,却快步上前。
小太监的眼皮剧烈颤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砖缝,唇角沾着半片未咽下去的蜜饯。
苏婉儿蹲下身,借着烛火凑近他唇边——那蜜饯泛着不自然的幽蓝,是夹竹桃的汁液!
她猛地抬头,正撞进赵顼沉如深潭的眼:“夹竹桃汁混在蜜饯里,这小太监是被人喂了毒。”
“夹竹桃?”方公公倒抽一口冷气,“这东西寻常宫里头都不许种,谁能弄进来?”
“查。”赵顼只说了一个字,殿内温度骤降。
阿福带着守夜太监的记录回来时,小太监已被太医院抬走,嘴角还挂着未擦净的蓝渍。
“回陛下,今夜御书房前后门各有两名侍卫把守,未放外臣入内。”阿福将记录呈给方公公,“但西角门的守夜太监说,酉时三刻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太监送了盒蜜饯来,说是司制局新制的,要献给陛下尝鲜。”
“灰布衫?”苏婉儿脱口而出。
方才方公公提过永宁宫杂役的旧制,此刻再想起八珍酿里的凤尾草,两起事件的灰布衫,显然出自同一拨人。
她望着赵顼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半月前苏府门房说过的话——有个穿灰布衫的外男来寻后母,说是“陈公子的人”。
“传那守夜太监。”赵顼的指节敲了敲案几,“朕要亲审。”
审训室的炭盆烧得噼啪响,守夜太监跪在青砖上,额头渗着冷汗:“小的真不知那蜜饯有毒!那老太监说他是陈公子的家仆,陈公子前日还去了苏府...说是要给苏夫人送年礼...”
“陈公子?”苏婉儿的呼吸一滞。
她记得那日在后院晾衣,远远见过个穿湖蓝锦袍的公子,后母陪着笑递了盏茶,转头就骂她“没眼力见儿”。
此刻再想起,那茶盏里的热气裹着缕极淡的沉水香,与方才灰布衫老太监身上的气味竟有几分相似。
赵顼的目光突然如刀般扫过来:“苏伴读认得这陈公子?”
“回陛下,苏府前日确实有外男拜访。”苏婉儿垂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后母接待的,婉儿未敢多问。”她话音未落,方公公已捧着一卷宗谱进来:“陈公子名陈砚,其父是前户部侍郎陈松年,三年前因贪墨被抄家,如今在城外庄子里住着。”
“抄家的罪臣之后,倒有胆子染指宫闱。”赵顼冷笑一声,“方公公,带二十个侍卫去陈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福,去慎刑司提陈砚的家仆——朕要知道,他背后的主子是谁。”
殿外的更鼓敲过三更时,方公公回来复命。
陈砚在庄子里被堵了个正着,怀里还揣着半封未送出去的信,信上只写了个“宁”字。
赵顼捏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苏婉儿离得近,看见那“宁”字的墨痕里浸着极淡的金粉——与先皇后棺椁上的纹饰如出一辙。
“苏伴读留下。”众人退下时,赵顼突然开口。
暖阁里只剩两人,烛芯“啪”地爆了个花,映得他眉眼柔和了些:“你既能识破毒物,又能在混乱中保持冷静,朕心甚慰。”他抬手召来阿福,接过那袭紫袍时,苏婉儿闻见袖角浸着松烟墨的香气——是御书房特有的味道。
“即日起,你正式列名御书房文书之首。”赵顼亲手将紫袍披在她肩上,“往后这御书房的墨笔,该由你来执。”
苏婉儿垂首谢恩,紫绸贴着颈侧,却比方才的冷风更让她发颤。
她望着赵顼案头摊开的《宗女谱》,先皇后胞妹“明珠”的画像在烛火下若隐若现,突然想起陈砚信里的“宁”字——永宁宫,先皇后的旧宫。
出御书房时,月上中天。
苏婉儿裹紧紫袍往掖庭走,路过永巷时,墙角的老梅树被风吹得簌簌落雪。
她想起王嬷嬷前日托小宫女带的话:“院里那口旧木箱,该收拾收拾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玉牌,突然触到块凸起——是方才跪谢时,赵顼塞进来的半枚玉珏,与她生母留下的那半块,纹路竟能严丝合缝。
雪越下越大,她踩着积雪往掖庭走,耳后传来细碎的响动。
回头时只看见老梅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极了二十年前永宁宫的宫灯,摇摇晃晃,照见某个被遗忘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