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所应当地失败了。
就像托尔斯泰先生说的那样,费奥多尔的异能力开发并不到位。
【罪与罚】理论上应该能够成为范围性领域,在领域中颁布的规则都必须遵守,否则就会成为罪人,罪人理应接受惩罚。
但这一点要求对法律,道德和个人良知都有清晰的认识,然而战争毁掉了一切。
战争践踏法律,摧毁道德,残害良知。
在战场上,费奥多尔认识到,他的【罪与罚】也许无法继续开发下去了,他找不到无罪之人,连他自己在内。
全世界都罪孽深重,异能力者尤其如此。
一颗炮弹落下的时候,他没有闪躲,他知道自己或许陷入了一个漩涡,走进了一个命运的拐点。
他想尝试着逃避,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炮弹落下了,他没有死。
伤兵营里无人看护,七个伤者死了六个,他仍旧没有死。
直到帐篷门口有一个看上去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毫不客气地掀开帘子走进来,他还是没有死。
那时候他的眼睛被强光灼伤,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对方银白色的长发和白裙子,裙子的腰带上应该有个蝴蝶结,两条丝带垂下来,像蝴蝶一样晃啊晃。
然后费奥多尔毫不客气骂了盟军的人渣们。
让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上战场,但凡他们能做一点人事,也不至于一点人事都不做。
于是,浑身裹着绷带的少年费佳对探头探脑的女孩说:“小孩子怎么会在这里,赶紧回家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托尔斯泰先生,不知道对方那时看他的心情是否也如此复杂。
那是成年人不愿意告诉儿童的残酷事实。
尽管费奥多尔此刻也是个未成年人,但他觉得自己尚且还存有一二良知,有必要保护一下比自己更加年幼的孩子。
但那个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吧嗒吧嗒跑过来,直接坐在了他的床边上。
对方用一种有点专注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会儿,这个距离倒是能让费奥多尔看到女孩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
像他孩童时期走过莫斯科街头,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见过的,探出头来和他对视的小花。
小花说:“你看起来也就比我大一两岁,也许两三岁,你怎么不回去。”
费奥多尔生出一种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恼怒感,于是冷冷地说:“我全家都死光了。”
对方愣了几秒,回答道:“好巧,我全家也是。”
全家死光的他看着全家死光的她,一时间彼此都有些尴尬。
好在女孩很快就回过神来,她带着种孩童特有的天真说:
“你受的伤真重,不过没关系,我是个很强的治愈性异能力者,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可惜帐篷里的其他人都来不及救治,话说回来,我叫爱丽丝,爱丽丝·奥古斯都·格罗夫纳,你叫什么?”
“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说慢一点,我的俄语不是很好。”
不能。
费奥多尔的心中生出了一种疲惫和厌倦,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像看着几个月前的自己。
他在几个月前也是这样,自信,从容,心怀热血,觉得自己能结束战争,将全世界的孩子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几个月后,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费奥多尔郁郁寡欢,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的语速不算快,但不巧的是,他说话的时候外面忽然有谁放了一枪,枪声也许引起了恐慌,于是又有几声枪响传来。
等枪声停下的时候,费奥多尔的话音也一起落下了。
女孩大概率没听清楚,但她也没有再问,只是把手贴过来,一阵白光闪过,费佳身上的伤口全都恢复了。
确实是很强大的能力。
确实是很适合战场的能力。
伴随着这两个认知而来的是恶意,并不是费奥多尔对爱丽丝的恶意,而是战争对所有人的恶意。
‘有这样的能力在,她接下来一定会很痛苦。’
这是他的第一想法,战争对肉体的摧残和对心灵的摧残是一致的,肉体上的伤害能治愈,但心灵上的伤害并不能。
这会让她陷入糟糕的处境。
那时候费佳并不知道对方的能力对心灵也有效,但就算知道了,他的想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说:“小女士,感谢您的搭救,但您应该离开战场,这里对孩子来说太残酷了。”
但爱丽丝说:“战场对孩子和对成人来说一样残酷,我的父亲就死在战场上,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孩子不要失去父亲。”
接着她问:“那你又是为什么上战场的?”
费奥多尔沉默了很久,在爱丽丝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说:
“为了让你这样的孩子不要上战场。”
爱丽丝又愣住了,这次她也沉默了下来,他们再次看着对方无言,但原因却又和之前不一样。
这一次费奥多尔先说话了,“你应该还有亲人吧?或者朋友,或者其他什么重要的人,为了他们,你也应该离开。”
“按照你的姓氏,你应该是可以离开的,如果他们知道你在战场上的经历,他们知道你受到伤害,难道不会为你心碎吗?”
爱丽丝反问他,“那么,你呢?难道不会有人为你心碎吗?”
费奥多尔以一种平静地态度说:“不会。”
“啊……”
爱丽丝这下不说话了,费奥多尔以为她现在总该思考一下离开这件事情了。
当然,如果对方继续坚持,他也懒得再劝下去。
这一番话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的耐心和良知,他觉得自己仁至义尽,甚至还略显善良。
但坐在他旁边的女孩给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回答:
“这样的话,你要不要考虑和我结婚?”
这个问题让费奥多尔陷入了彻底的茫然,他用困惑的眼神看向对方,像是在看一只莫名其妙往树上撞的笨兔子。
对方接着说:“你看,作为陌生人,我显然不会因为你的死而心碎,但如果我们结婚了,我就有这个资格了。”
“你愿意吗?容我提醒你,在英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让我为他们心碎,但最后都被我残忍地拒绝了。”
费奥多尔觉得如果这是真的,那英国人都该受到法律制裁。
“我不恋童”
他郑重地说。
“我也不。”
对方回答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我也没到,所以我说这话是想安慰安慰你。”
“你今天才降临的未婚妻会为你的死心碎的,所以要好好活下来才行。”
对方为自己安置了一个未婚妻的名头,然后郑重其事地劝慰他,让费佳觉得莫名其妙又好笑。
他说:“小女士,这是您表达同情的方式吗?”
如果对方说是,他就冷嘲热讽回去。
如果对方说不是,那他也冷嘲热讽回去。
但爱丽丝看着他,很认真地回答:“这是我表达感谢的方式。”
“谢谢你愿意为了不让我上战场而走上战场。”
她说:“谢谢你为我而战。”
随着这句话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带着祝福意味的面颊吻。
那一年费奥多尔十三岁,上战场四个月,收获了一颗破碎的心,一次求婚,一声感谢,和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