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侍女就端着酒壶酒杯上了桌,给二人各斟上了一杯后下去了。
镜光微颤。
就像是那一瞬间,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铜镜内部缓缓浮现,像要挣脱时间的封锁,重新露出爪牙。
沈一衡端着酒杯,余光还落在镜面上的裂缝中。那裂缝与他初见时并无不同,却仿佛沾染了更多人的故事,变得更深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位置上,面对着这个依旧保有分寸、也愈发难以揣测的老会长。
“方会长,咱们还是继续说回铜镜吧,”他轻轻抿了一口酒,语气漫不经心,“你说它能通向未知……具体是指什么?”
方晋平眼底的光微微一动,似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掂量眼前这位“方文生”能承受多少真相。
他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旋转了一圈,盏中液体泛起漩涡,映着桌上昏暗光线——
“方先生,你说铜镜之中有什么?”
沈一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铜镜,铜镜中倒映着他的脸,被裂缝给分成了两半,不过还是那般的眉清目秀。
“是我帅气的脸。”
“......”好在方会长也没真打算听沈一衡的回答。
“铜镜之中,藏的不是影。”他低声开口,仿佛怕惊扰了镜中的某种存在,“它映出的,是心。”
“心?”沈一衡挑了挑眉。
“人的欲念、遗憾、执念、恐惧——凡是梦境里会反复出现的东西,它都能窥见一角。”方晋平缓缓抬手,指了指铜镜:“你若是有梦,遇见稻草人,在镜中向他许愿,铜镜中便可能留下那场梦的痕迹。”
“在现实中折射出来。”
“噗呲?”沈一衡实在没有绷住,直接笑出了声:“那这么说来,这个铜镜还是个许愿机了?”
“许愿机?不是,不过这话说的有趣。真正有用的从来不是铜镜,而是稻草人。”
“铜镜,不过是个媒介罢了。这枚铜镜也与其他的铜镜一样,只是个工艺品,我一直寻找它,只是为了睹物思人罢了。”
酒过三巡,方会长脸上微醺,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方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能找到这枚镜子,还能寻找到我,甚至还能说出大火,想必你也是对我的故事有些了解。”
“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只有一个外甥阿禄,希望你以后对他多加照顾。”方晋平静静地看着沈一衡脸上的表情,保养的极好的脸上只有平静。
“方会长,你这话是何意?”沈一衡皱着眉头,一时间没懂对方的意思,怎么话语里竟然有一股托孤的意味?他们才刚刚认识不过半个小时,这老头是不是脑子瓦特了?
“方先生先不忙着拒绝,听听我接下来要讲的话。”
“我这一生匆匆五十余载,一人砥砺前行,回首往昔虽说不说波澜壮阔,却也胜过清汤寡水。”
“如今只愿只把生平换做三两句谈资,换先生一句承诺。”
“今天,我跟先生说的每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记录下来,或者散播出去,不让历史蒙尘。”
沈一衡皱了皱眉头,没有拒绝,开玩笑能有这样一个亲历者跟你说明凭什么拒绝?何况这事...应该没有多难吧?
“好,我答应你。”
方晋平点了点头。
“先生快人快语。”
“想来,先生此行是为了1934年的大火吧?那场波及了静安别苑和静安书院的大火,葬送了整整一十七条人命。”
“一十七条?可是我听说,不是只有七条吗?”沈一衡一愣,用手捂着嘴角装作打哈欠的模样,一手握着打火机,悄咪咪的对着小白说道。
“小白,快替我查一下,这个方晋平所言是真是假,有没有确切的新闻?”
“收到,稍等一下。”小白的声音在沈一衡耳边轻柔响起。
方晋平瞥了一眼满脸质疑地沈一衡,轻轻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罢了,被压了下去。”
“我们风俗研究同好会的所有成员几乎都葬身于那场火海之中。”
沈一衡低头转了转酒杯,杯中酒液泛起细小的涟漪,一如他此刻心绪的波动。风俗研究同好会……这名字在那些泛黄的报纸上确实出现过,不过从未有详细记载。官方口径说那场火灾只是意外,并无异端痕迹。而现在,眼前这个人,却亲口告诉他:十七人,死于非命。
“可笑吧?”方晋平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低哑,“我们这些风俗研究同好会,本是想要复兴本土旧信仰,结果却玩火自焚。那晚,不是意外。那是一次……等价交换。”
沈一衡手指微顿,杯中酒差点洒出。他掀了掀眼皮,语气却故作轻松,“您说什么?等价交换?”
“你该明白的吧,方先生。那些出现在梦中的东西,是有根的。”方晋平眼中浮出一抹遥远的神色,“愿望不是平白无故的东西,祂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就要付出什么来交还,不过交还不是由我们来决定,而是祂......稻草人。”
沈一衡瞬间一道闪电划过,等价交换四个字一下子驱散了他脑中的迷雾,原来...竟是这样。
“我们风俗研究同好会这群人,起初只是研究民俗,收集旧物。直到我们找到了它——那具稻草人。”
沈一衡脑中嗡的一声,稻草人的模样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无面、湿冷、腐烂草香,以及……一具具焦黑的尸体。
方晋平顿了顿,似乎是斟酌着怎么说,“那是一个旧信仰残留下来的东西。不是泥塑、不是神像,而是一具布满符箓的稻草偶。它没眼睛,却能看到人的‘念’,没有面容,却能够转换为所有人的面容,寻找到那些不肯放下的执念。”
“我们风俗研究同好会的会长沈致远从会员手中偶然获得了一个残本,描述中那是来自旧日的稻草人,最后我们也找到了它。”
“当时我们一共八人,全都看到它了,就这样插在烧焦的稻田间,周围布满了死去的焦黑的小动物尸体,而稻草人却一点也没有烧焦的痕迹。”
“当时,我们根本不以为意,还将它带回来研究。只是第二天,稻草人就失踪了,我们还以为是谁恶作剧呢。”
“只是没想到后来,噩梦来了。我们当中第一个做梦的是陆焕亭,也是他将残本献给沈会长的。他说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了稻草人,每一次夜里照镜子的时候那个稻草人都会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还在跟他说什么话,只是一直听不清楚。”
“我们不信,还嘲笑他,说稻草人怎么可能讲话,肯定是这段时间他精神太紧绷了,以致于出现了幻觉。最权威的会长下了定论,我们自然不会有任何异意。”
“不过我却发现,陆焕亭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看到他眼窝深陷,我还提醒他最近不要太过纵欲,他也只是笑笑。”
“直到有一天,他笑着对我说,他看到了那个稻草人在镜子中不断靠近他,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那干瘪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跟他一模一样的表情,几乎就是贴在铜镜上。陆焕亭是我们中胆子最大的,他甚至并不害怕,还跟稻草人对话了。”
“他说,稻草人可以满足他的愿望,但是需要延后的代价。当时我就觉得那是扯淡,可是当我看到他希冀的脸时,我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自己要给稻草人许愿,他似乎真的梦见他死去的母亲坐在他床边,一遍一遍给他缝衣裳。”
“然后我就没有看见他了,打电话也不接,一直到了一个星期之后。”
”他跳楼死了,很突然,没有一点预兆,就那种直愣愣的跳了下来。”
沈一衡缓缓地坐直,脑中已有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