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死寂得可怕，落针可闻。萧文正那本薄薄的《考成法条陈》摊在御案上，却仿佛千钧巨石，压得满朝朱紫喘不过气。张辰的手指一下下敲在紫檀木案面上，笃、笃、笃，每一声都像敲在众人心尖上。他目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头，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萧卿此议，诸卿以为如何？”
死水被骤然打破，瞬间沸腾！
“陛下！万万不可啊！” 礼部侍郎周崇儒第一个扑出班列，老脸涨得通红，山羊胡子都在抖，“祖宗成法，岂容轻改？《考成法》以钱粮赋税、刑狱清结为绳墨，岁末考功，庸者黜，能者升，看似高效，实则遗祸无穷！此乃以利驱人，弃圣贤教化于不顾！长此以往，官员必汲汲于功利，视黎民如刍狗，天下道义何存？纲常何在？！”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御阶前。他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清流御史、翰林学士，伏地叩首，齐声高呼：“周侍郎所言极是！请陛下三思！”
“三思？” 兵部尚书赵恒是个火爆脾气，新晋勋贵，闻言冷笑一声跨步而出，声如洪钟，“周侍郎张口祖宗，闭口道义，那刘瑾贪墨军饷、克扣赈粮、拥兵造反的时候，你的道义在哪里？你的纲常又在何处？若非陛下圣明，影子卫洞察先机，此刻江淮已是血流漂杵！依我看，《考成法》好得很！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干实事，整日吟风弄月，空谈误国，要之何用？就该拿这硬邦邦的‘绳墨’量一量，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他身后，一批在战火中擢升的实干派将领和寒门出身的官员也纷纷挺直腰板，怒视对面。
“赵尚书！你…你这是以武夫之见，妄议国政！辱及斯文！” 周崇儒气得浑身发颤，指着赵恒鼻子，“为官一方，教化万民，敦睦乡里，岂是区区钱粮刑名可以衡量？人心向背，德政昭彰，才是根本！《考成法》若行，必致天下官吏竞相苛剥，以求考绩上等，民怨沸腾，国将不国啊陛下！”
“够了！”
一声清越的断喝，不高，却如冰锥刺破喧嚣。一直垂手侍立在御阶旁的诸葛明缓缓抬起眼皮。他没看任何人，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整个金殿的温度骤降几分。
“周侍郎口口声声‘德政昭彰’，‘人心向背’。好，很好。” 诸葛明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我倒要问问诸位饱读圣贤书的清流君子。去岁江淮大旱，颗粒无收，朝廷三百万石赈灾粮经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不足五十万石时，诸位的‘德政’在哪里？‘人心’又向何处？”
他目光如电，猛地扫过那些跪着的清流官员，一个个点过去：“是你户部清吏司主事王大人，纵容姻亲在灾区高价倒卖陈米？是你都察院李御史，收受地方孝敬，对灾民饿殍遍野视若不见？还是你周侍郎门下那位得意门生，苏州知府，一边写忧国忧民的诗文，一边将朝廷拨付的修河银子挪去给自己修别院？！”
每一个名字，每一桩罪状，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被点到的人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大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诸葛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直刺穹顶：
“刘瑾伏诛，血犹未干！尔等不思陛下宽仁，不念朝廷恩典，尸位素餐在前，结党营私于后！如今陛下欲正本清源，以《考成法》整肃吏治，使贪者惧，庸者醒，能者上！尔等却在此摇唇鼓舌，以‘祖制’、‘道义’为遮羞布，百般阻挠！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让这煌煌大夏，再出一个刘瑾，再造一次扬州之乱吗？！”
“党争！” 诸葛明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误国害民，莫此为甚！”
“噗通！”
周崇儒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指着诸葛明的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周围同僚的惊呼声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金砖之上！
“周侍郎！”
“周大人！”
清流官员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哭喊声、搀扶声响成一片。有人掐人中，有人慌忙去寻御医。金殿之上，一片狼藉。
张辰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混乱，深邃的眼底看不出喜怒。
“退朝。”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周爱卿突发急症，着太医院好生诊治。至于《考成法》……”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明日早朝，朕要听到切实可行之议，而非空谈攻讦。散了吧。”
张辰拂袖起身，龙袍带起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地转入后殿。留下满朝文武，看着地上人事不省的周崇儒，再看看彼此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惶与算计，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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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暖阁，沉水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张辰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眉宇间拧着一道深刻的川字纹。
“陛下，喝杯参茶定定神吧。” 温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皇后苏映雪端着一只白玉盏，悄然走近。她今日只着常服，素净雅致，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朝堂上…吵得很凶。臣妾在后头，都听见了。”
张辰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沉郁：“你都听见了？听见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蝇营狗苟的嘴脸了？听见他们如何以祖宗礼法为盾，抗拒一切变革了？”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压抑着风暴，“刘瑾倒了，可这朝堂上，像他那样的人，像那些清流背后干的龌龊事，还有多少？！”
苏映雪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走到他身边，柔声道：“陛下息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吏治积弊，由来已久。诸葛先生今日在殿上所言，句句诛心，虽震慑了宵小，却也…过于刚烈了些。” 她顿了顿，看着丈夫紧绷的侧脸，“周崇儒毕竟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今日当殿晕厥，无论真假，消息传出去，恐于陛下推行新政不利。那些清流，最擅长的便是操控舆论，博取同情。”
“操控舆论？博取同情？” 张辰冷笑一声，眼中锐光一闪，“朕岂能不知？诸葛明今日，就是要撕开他们那张伪善的画皮！至于周崇儒…” 他语气森冷，“是急怒攻心，还是借机装病避祸，甚至…是有人想让他永远开不了口，朕心里有数！”
“陛下是怀疑…” 苏映雪心头一凛。
张辰没有回答，只是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暖阁外幽深的宫苑。他端起那杯参茶，却并未饮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影子。” 他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低唤一声。
空气仿佛水纹般荡漾了一下，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角落的阴影里，垂首肃立，仿佛他本就一直站在那里。
“周崇儒那边，” 张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给朕盯死了。一只苍蝇飞进去，也要查清楚公母！太医院的人，换我们的人进去。他吃过的药渣，喝过的水，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朕都要知道！尤其是…” 他眼中寒芒更盛，“那些急着去‘探望’他的人！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
“是。” 影子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没有半分波澜。黑影一闪，再次融入那片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映雪看着丈夫冷峻如铁的侧脸，感受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杀伐之气，心头沉甸甸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覆在张辰紧握的拳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这场由《考成法》掀起的滔天巨浪，才刚刚开始。周崇儒的突然倒下，绝非终点，更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是水面下更汹涌、更致命的暗流。
“陛下，” 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臣妾与承业，永远在您身边。”
张辰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丝，反手握住了皇后的手，目光却依旧穿透窗棂，投向那片铅灰色的、酝酿着风暴的天空。暖阁内，沉水香的气息依旧缭绕，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铁锈与阴谋的味道。这巍峨宫阙的平静之下，一场新的、无声的战争，已然拉开了帷幕。谁会是下一个倒下的？周崇儒？还是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