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新墨的清香尚未被檀香彻底压过,那是开恩科、取寒士的余韵。可此刻,空气中弥漫的只有令人窒息的紧绷,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将这座象征着新朝气象的殿堂彻底点燃。
朱红蟠龙柱下,群臣按品肃立。左班文臣之首,陆文渊手持玉笏,出班奏对。他一身绯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眉头深锁,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沉痛。
“陛下!”声音苍劲,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在过分安静的大殿中激起回响,“臣,万死直言!士绅纳粮之议,断不可行啊!”
他猛地撩起前摆,竟“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举动太过突兀,引得后排几名年轻官员倒抽一口冷气。
“士绅,乃我大夏立国之基,教化之源,朝廷体面所系!千百年来,优免钱粮,正是朝廷体恤斯文、尊崇礼教之仁政!今若一体纳粮,无异于自毁长城,动摇国本!”陆文渊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陛下!此令若行,寒的是天下士子之心,毁的是忠孝仁义之纲常!长此以往,谁还肯读书明理?谁还愿为朝廷效力?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悲怆的尾音在金殿高大的穹顶下回荡,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早已按捺不住的声浪。
“陆公所言极是!”
“陛下三思啊!”
“此乃祸乱朝纲,动摇社稷之举!”
“祖宗成法,岂能轻废?!”
右班勋贵之中,以刘瑾为首的数人更是群情激愤,纷纷出班,指着对面萧文正等人的鼻子怒斥:
“萧文正!尔等寒门新贵,自己靠着军功爬上来,就忘了根本,要掘我等祖坟吗?”
“就是!刀笔吏懂什么治国?只会媚上邀功,坏我大夏根基!”
“陛下!万不可听信此等谗言!”
唾沫横飞,玉笏乱指,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孔扭曲着,整个金銮殿如同烧开的粥锅,鼎沸的人声几乎要掀翻那象征皇权的蟠龙藻井。无数道目光,或愤怒,或忧虑,或幸灾乐祸,或冰冷审视,如同无形的箭矢,齐齐射向御阶之下,那承受着滔天压力的新政派核心——丞相萧文正。
萧文正一身崭新的紫色丞相官袍,身形挺拔如松,只是脸色微微发白,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出列辩驳。这千钧重压,他必须顶住!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即将踏出的前一瞬,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如同幽潭中滑出的一缕水痕,无声无息地挡在了他的侧前方。
是诸葛明。
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灰道袍,与满殿朱紫格格不入。他面上无喜无悲,甚至连眼神都平静得近乎空洞,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难以捉摸的弧度,仿佛眼前这场足以令众臣色变的滔天巨浪,不过是池塘里泛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缓步上前,步履从容,甚至带着点闲庭信步的悠然,径直走到了跪伏在地、悲愤欲绝的陆文渊身侧。这突兀的举动,让喧闹的金殿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陆公此言,”诸葛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最后一丝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差矣。”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滚油。
陆文渊猛地抬头,老泪纵横的脸上瞬间被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取代:“诸葛明!你…你休得妄言!老夫所言句句肺腑,为的是大夏千秋基业!岂容你在此指手画脚,妖言惑众!”他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直指诸葛明鼻尖。
诸葛明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根近在咫尺、因愤怒而颤抖的手指只是空气。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陆文渊身上,而是微微低垂,看着自己那只拢在宽大袍袖里的左手。
“根基?”诸葛明重复了一遍,嘴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说不出的讥诮,“陆公忧国忧民,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只是…”他顿了顿,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如同最深沉的寒潭,瞬间锁定了陆文渊,“…若论国之根基,前朝大梁,户部账面上那触目惊心、高达八百万两白银的国库亏空,不知陆氏一族,又在这‘根基’之中,占了几何分量?”
“轰——!”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金銮殿上!所有人都懵了,脑子嗡嗡作响。
八百万两!亏空!陆氏?!
陆文渊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的石膏,随即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瘫软在地,全靠双手死死撑住金砖才没有倒下。
“你…你…”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珠暴突,死死瞪着诸葛明,如同见了索命的厉鬼,“血口喷人!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陛下!陛下明鉴啊!诸葛明构陷老臣,其心可诛!”他猛地转向御座方向,声嘶力竭地哀嚎,额头再次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而,诸葛明不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他那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此刻终于动了。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宽大的青色袍袖微微滑落一截,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在满殿死寂、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聚焦之下,那手中,赫然握着一本册子。
册子很旧,纸张泛黄发脆,边角磨损严重,封皮是普通的深蓝色粗布,没有任何标识。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哗啦…哗啦…”
诸葛明的手指修长稳定,他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那泛黄的册页。纸页翻动的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每一次翻页都像重锤敲在陆文渊以及他身后那群朱紫权贵的心尖上。
他翻得很慢,似乎故意要让所有人看清那上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记录的条目。终于,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
目光并未离开那页纸,诸葛明用一种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语调,清晰地念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
“大梁元和三年,秋。”
“江南道,苏州府,吴县。”
“陆氏嫡支,陆文渊名下,隐报上等良田…七千顷。”
“仅此一项,逃缴税赋折合白银——四十二万两整。”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连呼吸都被刻意压抑到最低。整个金銮殿,只剩下那本摊开的、泛黄的、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册子,和诸葛明平静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在回荡。
四十二万两!元和三年!吴县!陆文渊!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在场所有曾依附陆家、或自身屁股也不干净的官员心脏。无数道目光惊恐地投向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陆文渊,又飞快地移开,如同躲避瘟疫源头。有人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有人双腿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官袍下摆轻轻晃动;更多的人则是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魂魄都被那本小小的册子抽走了。
陆文渊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咯咯的牙齿打颤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诸葛明手中那本册子,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疯狂。
“假的…是假的!”他突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整个人竟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扑向诸葛明,“这是伪造!是构陷!诸葛明!你这妖道!你不得好死!陛下!他构陷忠良啊——!”
然而,他刚撑起半个身子,左右两名早已得了眼神的殿前金瓜武士,如同铁塔般无声上前一步,沉重的金瓜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威慑。冰冷的眼神和那无言的压迫,瞬间让陆文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再次瘫软在地,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喘息。
御座之上,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皇帝张辰,终于动了。
他搭在蟠龙金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了一下光滑的紫檀木面。
“嗒。”
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所有人的心脏,随着这一声轻叩,猛地一缩。所有目光,带着无法形容的惊惧和敬畏,瞬间从诸葛明、从陆文渊身上移开,齐刷刷地聚焦到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张辰的身体微微前倾,深邃如渊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沉重压力,所过之处,无论是刚才还慷慨激昂的刘瑾一党,还是噤若寒蝉的中间派,亦或是幸存的几个陆党核心,无不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低下头颅,不敢与之对视。
新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瘫软如泥、面如死灰的陆文渊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三息,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
然后,张辰的视线移开,平静地扫过阶下每一个官员惶恐不安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万年深潭,只有那双眼底深处,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众卿…”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下朝议的微哑,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还有谁,” 张辰的语速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分量,“要替这所谓的‘国之根基’,喊冤?”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金銮殿的空气彻底冻结了。
阶下群臣,无论派系,无论立场,如同被无形的寒流席卷,齐齐打了个寒颤。每个人都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方才还喧嚣鼎沸的大殿,此刻只剩下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闷响。
唯有右班勋贵之首,刘瑾。
在张辰那“还有谁”三个字出口的刹那,他低垂的眼皮猛地一跳。一股难以遏制的怨毒和暴怒,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窜起,瞬间吞噬了那点仅存的理智。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宽大袍袖的掩盖下,指节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留下几道弯月般的血痕。那原本保养得宜、略显富态的脸颊,此刻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两道狰狞的棱线。
他不敢抬头直视天威,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制着那股几乎要冲破头顶的戾气。然而,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如同淬了毒汁般的阴冷寒光,却像暗夜里划过的刀锋,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狠狠地剜了一眼御阶下,那个手持罪证、青衫落拓的身影——诸葛明。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装神弄鬼的妖道!一次又一次,坏他好事!今日更是将陆文渊这面大旗生生折断,将他们的谋划彻底踩在脚下!此獠不除,日后必成心腹大患!滔天的杀意在他胸腔里无声咆哮。
刘瑾强迫自己再次低下头,将所有的怨毒和杀机深深掩藏。宽大的袍袖之下,那只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必须忍!小不忍则乱大谋!漕帮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吧?只要那批运往云州的粮食在运河上出了“意外”…诸葛明!萧文正!看你们的新政还怎么推得下去!
一丝极其隐晦、混合着怨毒与一丝扭曲快意的冷笑,在刘瑾紧抿的嘴角飞快地掠过,快得如同幻觉。他垂下的眼帘深处,寒光更甚。
这金銮殿上的风暴,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