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的夜幕像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压在红玉寨嶙峋的断魂关隘口上。风从关外卷着沙尘呼啸而来，吹得张辰身后玄甲精骑的大旗猎猎作响，旗面上狰狞的狻猊仿佛要破布而出。三百精骑如同铁铸的雕像，人与马都凝滞在冰冷的夜气里，唯有战马偶尔不耐地喷出团团白气，又被寒风瞬间撕碎。
断魂关粗粝的寨墙之上，火把的光焰被风吹得疯狂跳跃，明灭不定地映照着林红玉那张线条过于锐利的脸。她身上那件猩红如血的披风在风里剧烈地翻卷鼓荡，像一面不祥的战旗，又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火鸟。她的目光越过幽深的关隘，死死盯在关前那个端坐马上的玄甲身影上。
“张将军！”林红玉的声音被风扯得有些尖利，穿透聒噪的风声，狠狠砸在关前空地上，“好大的威风！领着你的铁骑踏平我这小小山寨，是想要用我寨中弟兄的人头，去垫你张将军的青云路吗？可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质问，“可你问过这寨子里，那八百张等着吃饭、等着活命的嘴没有？那里面，有被狗官逼得家破人亡的老婆子，有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娃娃！他们的命，在你张将军眼里，算不算命？！”
这控诉如同淬毒的鞭子，抽在寂静的夜空中，连呼啸的风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张辰端坐马上，玄铁面甲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面甲的眼孔后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孤狼盯住猎物的幽光。他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腹清晰地感受着冰冷皮革下乌骓马颈侧滚烫血脉的搏动。八百老弱妇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耳膜，凿进他记忆深处那片未曾愈合的血海——父亲、母亲、小妹……倒在血泊里的身影，和眼前寨墙后那些模糊的、绝望的面孔诡异地重叠起来。一股灼热腥甜的气息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口郁结的闷血喷出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被林红玉的控诉撕开的刹那——
“轰！”
西北角寨墙深处，毫无征兆地，一道巨大的火柱猛地撕裂了浓稠的夜幕，伴随着沉闷的爆炸声和无数碎裂木梁的刺耳哀鸣，直冲云霄！整个断魂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撼动了一下。冲天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寨墙上方那一角映照得如同炼狱入口，滚滚浓烟如同被激怒的黑色恶龙，翻滚着、膨胀着，瞬间遮蔽了小半边天空，刺鼻的焦糊味和油脂燃烧的恶臭被风卷着，劈头盖脸地砸向关前关后所有人。
“粮仓！是粮仓方向！”寨墙上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嘶吼和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火光映照下，林红玉那张冷厉的脸庞瞬间褪尽了血色，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吞噬了她山寨命脉的冲天烈焰。完了……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紧接着，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粮仓被烧只是开始，这冲天的火光，就是信号！
“当家的！”一个浑身沾满黑灰、脸上被燎出血泡的头目连滚带爬地冲到林红玉身边，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乱了！全乱了！后寨…后寨那边有人说…说您…您早就跟官军搭上了线，拿了银子，要拿全寨弟兄的脑袋去换前程！弟兄们…弟兄们快压不住了！”
林红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反间计！好毒辣的反间计！粮仓被焚是明刀，这惑乱人心的谣言才是真正的暗箭！她猛地扭头，目光再次投向关下那个玄甲将军。火光在他冰冷的甲胄上跳跃，仿佛披着一层流动的岩浆。他依旧沉默地端坐马上，像一尊毫无感情的铁铸神只，冷眼旁观着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毁灭剧。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林红玉的心。完了？就这样完了？不！她林红玉的骨头，还没那么容易被打断！就算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来！
“开寨门！”林红玉猛地嘶声厉喝，声音因决绝而撕裂。
“当家的？！”旁边的头目骇然失色。
“开——门！”林红玉猛地抽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映出她眼中近乎疯狂的火焰，“让老娘亲自去问问这位张大将军，他这‘仁义之师’，到底收不收我这颗‘投诚’的人头！”
沉重的寨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就在守寨喽啰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林红玉的身影如同一道燃烧的红色闪电，骤然自数丈高的寨墙上飞扑而下！她甚至没有去踩踏那缓缓放下的吊桥绳索，整个人借着下坠之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猩红披风在烈焰与浓烟的背景里拉成一条绝望而壮烈的血线，直扑关前静立如山的张辰！
快！太快了！
秦山魁梧的身躯猛地绷紧，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保护将军！”手中沉重的开山巨斧已然抡起，带起凄厉的风声。
然而，比秦山的反应更快的，是林红玉袖中骤然亮起的那一点寒芒！那是一柄短得出奇、薄如柳叶的匕首，刃口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幽蓝光泽，无声无息，却带着洞穿一切的死亡气息，直刺张辰胸前玄甲覆盖下的心脏位置！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把握妙到毫巅！
“将军！”玄甲精骑中爆发出数声惊骇欲绝的呐喊。
电光火石之间，张辰动了！
他没有格挡，没有闪避，甚至没有去碰腰间的佩剑。面对那毒蛇般噬来的幽蓝匕首，他那只一直紧握着缰绳的右手，猛地松开缰绳，五指如钩，竟不闪不避地迎着那抹致命的寒光，精准无比地抓了过去！
“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骨肉的刺耳锐响！
幽蓝的匕首锋刃，狠狠切入了张辰的手掌！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古铜色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花。他掌心的皮肉被割开，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掌骨！剧痛让张辰的眉头猛地一蹙，额角青筋瞬间暴起，但他那只手，却如同最坚硬的铁钳，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那柄匕首的刃身！任凭幽蓝的毒芒几乎要贴到他的掌心皮肤，任凭鲜血染红了半截手臂，纹丝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红玉扑击的势头被这悍然一抓硬生生阻在半途，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倾，她那张近在咫尺、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她看着张辰面具后那双眼睛，那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让她心头莫名一悸。
风卷着浓烟和血腥味掠过两人之间。
林红玉的目光死死锁住张辰的眼睛，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不解、一丝动摇，还有更深处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她开口了，声音因为刚才的扑击和此刻紧绷的心弦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尖锐，如同刀锋刮过粗糙的岩石：
“张将军！好胆色！好本事！”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今日我林红玉败了，心服口服！但败之前，我只问你一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柄被张辰死死攥住的毒刃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幽蓝的刃口上，张辰温热的血正沿着她的虎口缓缓滴落。
“若他日你当真坐上那九五至尊的龙椅，君临天下，”林红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质问，穿透风声，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像我们这等占山为王、杀人越货、朝廷眼中十恶不赦的匪类，你——容得下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攥着匕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轻轻向内一扣！那淬着幽蓝毒芒的锋刃，在张辰紧握的掌骨上，再次压入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