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人命如草芥。
官府众人看着满身伤痕,紧闭双眼的白常韵,以为他已经遭遇不测。
众人叹息一声,便转身离去。
那声“叹息”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恰似人命在时代洪流中的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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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芜的货币叫鳞币,形制精巧,边缘镂刻细密波纹,正面是一条飞鱼。
白常韵身无分文,无法搭车从东芜离去。他便游荡在各个角落,捡一捡别人不要的残渣点心。
他饿得眼前发黑时,甚至想过要不要去舔刀刃上的锈,说不定锈里有铁腥味,能骗骗胃。
有次他被人施舍了半块绿豆饼,却被野狗咬伤了手,夺走绿豆饼。
那畜生刚吃了一口,就突然抽搐而死,白常韵躺在狗尸旁边笑了很久,笑声引来更多野狗分食同类。
绿豆饼里显然有毒。
白常韵是如此倒霉,刚得到半块饼就被野狗夺走了,却正是因为倒霉又没死成。
后来,他听说有一个道观在施粥。
那道观,名叫念合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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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蜿蜒,石阶青黑,两侧的松柏长得极高,树冠交错,遮天蔽日。
道观的门是朱红色,一种沉郁的暗红,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漆。
白常韵跨进道观的门槛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寻常寺庙的檀香,而是一种近乎甜腻的冷香。
像是陈年的胭脂混了雪水,浮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施粥的棚子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宽大的灰白色道袍,袖口绣着暗纹,像是某种蜿蜒的藤蔓。
病态的白,仿佛整个人从一张褪色的旧画里走出来的。
可偏偏他的双颊,又透着艳丽的淡粉血色,让人觉得是健康的活人。
像是有人刻意用指尖蘸了朱砂,硬生生给尸体上了妆。
他见到白常韵时,唇角缓缓扬起,弧度精准得像用刀刻出来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饿了吗?”他问,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雪上。
白常韵没回答,只是盯着他递来的碗。
男人依旧撑着脸笑,宽大的袖袍掩住了半张脸,“我叫殷蚀爻,我师父刚把道观交给我。你呢?”
“白常韵。”
“名字很好听。”殷蚀爻的手指轻轻敲着碗沿,“我们道观缺人手,你要不要留下来?”
白常韵抬起眼,声音沙哑:“我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殷蚀爻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眼角微微弯起,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麻烦?”他轻声说,“我最喜欢麻烦。”
“特别是那种有趣的麻烦........”
........
念合观很大,却安静得可怕。
白常韵跟着殷蚀爻穿过回廊时,只听见自己清晰的脚步声,殷蚀爻就好像是一缕幽魂,没有实体。
道观里的白衣道童们来来去去,面容精致,却从不说话,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不存在。
他们的眼睛黑得过分,像是被墨浸透的棋子,看人时直勾勾的,不带任何情绪。
“他们不说话的?”白常韵问。
“说话多累啊。”殷蚀爻漫不经心地回答,“安静点,不是很好吗?”
白常韵盯着他的背影,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那时的道观,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一尊模糊的雕像。看不清面目,只隐约能辨出它低垂着头,像是在凝视每一个踏入殿内的人。
香炉里的烟袅袅上升,却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像被无形的线吊住,迟迟不肯散去。
“你师父呢?”白常韵问。
殷蚀爻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他,唇角又浮起那种刻意的笑。
“师父啊.......”他轻声说,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又沿着道袍平滑的表面,开始缓缓向下滑动。指尖如同冰冷的刀锋,无声地剖开衣襟的褶皱,在宽大的道袍上划出一道无形的轨迹。
最终,殷蚀爻抬起眼皮,手指不容置疑地停驻在自己脐上三寸:“也在这里。”
白常韵没听懂,也没再问。
他只是觉得,这座道观像一座巨大的,活着的坟墓。
而他,已经一脚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