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枳炩还记得,那时寂禅自报法号,唇角弯出的轻微弧度,似笑非笑。
孩童们不信他是僧侣,毕竟有哪个僧人还背着刀来的?心中生出畏惧,不敢上前,都尖叫着逃开。
唯有阎枳炩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檀香,那香混着铁锈的古怪气味。
那时的阎枳炩不懂,如今回想来,那是血的味道。寂禅应该是断罪了谁,或者是引渡了谁。
一丈开外,他看见寂禅用红绳束起的发尾在风里散开,像一捧泼墨突然有了生命。
阎枳炩向他走了过去,寂禅身边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孩童。
阎枳炩的到来十分明显。
“小施主,你不怕我吗?”寂禅蹲下身时,双刀在背后碰出清越声响。
“前日我来时,其他孩童都跑了,唯独你站在那里。”
阎枳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寂禅背后的刀上,又移向他的脸。
“你信佛吗?”
寂禅没想到阎枳炩会问这个,笑出了声:“信,我当然信佛了。小施主,你问僧人这种问题是为何?”
阎枳炩想起家中那尊佛像,偶尔擦拭,金粉就簌簌而落,像是腐朽的神明在褪去伪装。
阎枳炩不明白,这样的佛,如何渡人?
他实在不懂,疑惑开口:“你信的佛,也会掉金粉吗?”
寂禅忽然大笑,脖颈的佛珠“哗啦啦”响成一片。
他抽出背后的双刀,轻声回答:“持双刀,断七苦,罪孽缠身,自愿永坠无间。”
“人死后不再痛苦,去往极乐。如此,才是真正的慈悲渡世........”
“小施主,三更天信的佛,不是那种掉金粉的佛。而我的同修们,也一直在引渡世人。”
那对双刀上,还未被擦拭过鲜血,在阳光下越加刺眼夺目。
那一刻,阎枳炩只觉得风忽然停了。
他的耳边只剩下寂禅的低语,一字一句刻进他的骨髓。
阎枳炩跟随寂禅,静坐在草地上,听着寂禅念诵经文。
寂禅的指节轻叩舍利子,声音清脆。
阎枳炩静默地听他念着,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这些东西正在疯狂生长,像是藤蔓缠绕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却又莫名安心,令人宁静........
暮色落下,阎枳炩辞别寂禅,回到了家中。
推开门槛的那一瞬间,浓稠血腥味扑了他满脸。
那掉金粉的佛像前,阿殊黎抱着阎明良的头跪倒在地。就像那雨天中,她扯着丈夫的袖子一样,位置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可这一次,她终于,终于能轻而易举扯住对方的袖子了。
阎明良的头颅面色青白,唇角还保持着惊愕的弧度,眼睛没有闭上,显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阎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年轻的,爱我的阎明良回来了!”
“那本书上说的,原来是真的!”
阿殊黎将阎枳炩当成了她的丈夫,她已然神志不清,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中。
母亲的银饰叮当乱响,她突然扑来时,父亲的头颅滚到阎枳炩脚边。
颅骨撞在青砖上的声响,竟与阎枳炩从寂禅那边听闻的舍利子的碰撞声分毫不差。
阎枳炩被自己的母亲扑倒在血泊中,母亲先是温柔抚摸上他的脸庞,这是往日从来没有的。
阿殊黎同阎枳炩一样,并不认为自己是疯子,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才是疯子。
她有时会幻想,如果阎枳炩是正常的,那么阎明良的态度,会不会不一样了?
阿殊黎温柔的动作一僵,凑近后,她才看清是阎枳炩,而非她期待的阎明良。
手指已经抚上他的额头,却是不再轻柔。
剧痛从额头炸开时,阎枳炩看见母亲染血的指甲在自己眉间游走。
阿殊黎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嘴里哼起诡异的苗疆调子。
温热的血流滑过阎枳炩的鼻头,他又听见指甲刮擦额骨的细响。
他的母亲,在他的眉心间,挖下一块月牙形的肉。这月牙形的痕迹,在之后的岁月中也没有消去,旁人从远处看,只觉得是朱砂而已。
月光透过窗棂时,阎枳炩依旧躺在血泊里,可血泊已经开始凝固,变成干枯的血河。
他控制住阿殊黎的手,用苗疆语柔声呼唤着她:“母亲,母亲。”
阎枳炩听着她嘴里原先的苗疆调子,想起来另一首苗疆童谣。
他略微抬头张开双手,毫无阻碍,重重与母亲相拥。
距离上一次的相拥,阎枳炩不知过去了多久,他轻声哼起了那童谣。
“ 母亲,你是苗疆蛊母身边的银蝴蝶,从我眼前掠过,带给我最美的风景。”
“你在铜鼓里褪下翅膀,把鳞片嵌进我的银项圈,带给我最好的礼物。”
“若他年我在异乡迷了路,就咬碎它,舌尖会尝到苗疆大雨后,菌子的腥甜。”
阿殊黎的动作停下了,她呆滞地望向阎枳炩,蓝色的眼珠在眼眶里缓缓打转。
良久,阿殊黎缓缓起身,不再压制阎枳炩。
她记起来了,她终于记起来了.......
她是母亲。
可是一个正常母亲,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的........ 除了疯子,疯子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阿殊黎拔下了发间的银钗,眼中带着歉意,望向那双蓝黄各异的眸子。
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阿殊黎指尖的银簪在阎枳炩眼中划出一道寒芒。
下一秒,鲜血剧烈飞溅,血珠顺着银簪的凹槽蜿蜒而下,在簪尾凝成殷红的露珠。
那原先凝固的血泊再次活了起来,化为红河,缓缓流动。
簪子随着动脉的搏动轻微震颤,更多的血从伤口汩汩涌出,滴嗒在阿殊黎褪色的苗裙下。
阎枳炩说不出自己的情绪,他只是顺着血爬了过去,蜷缩到阿殊黎的臂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