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樊错低着头,赶忙回忆起电视剧里都是怎么行礼的,十分蹩脚地行了个礼。
摩挲着手心,眼睛悄悄往上瞟望。
那人隐于纱帘之下,盘坐于卧榻之上,同艾樊错想象的威严皇帝形象十分不同。
由于视线受阻,他仅能瞟见那人一头乌发随意披散,没有任何冠冕约束,几缕发丝滑落在肩头。
身上那件宽大的素色衣袍松松垮垮,衣袖跌落于膝上。没有龙纹,没有玉佩,只有腰间一根青色丝绦随意系着。
“若坐在此处的是我父皇,你对着他这样行礼,已经被拉去砍头了。”
良久,这年轻的新帝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悲,像是简单的淡淡陈述。
这轻轻的话语,却让艾樊错心头一惊。
艾樊错抿了抿唇,轻声求着宽恕。出乎意料,那人还真宽恕了他。
紧接着,一声叹息落在殿内:“但,父皇逝去数年,怎么可能回来,又怎么可能坐在此处。”
这份叹息,却听不出一丝哀悼之意,薄凉的如同史书上那寥寥几笔。
前方传来纱帘被挑起的声音,一只骨节分明,布着青筋的手从艾樊错的眼帘越过。
那手径直探向旁边摆着的紫檀御案,案上搁着数本泛黄的破旧书籍。它们相互叠着,令艾樊错瞧不到书名。
年轻的新帝探出半个身子,寻找起他需要的那本书。
艾樊错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对方那唇角生的略微上扬,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温和假象。
纸页翻动的声音飘来,或许是那手,又或许是从窗缝探来的风。
之后,这新帝还真看起了书,对跪在地上的艾樊错不闻不问。
艾樊错也不敢出声打扰,略带幽怨地捶了捶腿,在心中腹诽着。
原来是爱看书的小哥哥一枚.......
夜色越来越深沉,艾樊错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险些就要睡去。
他的眼皮慢慢覆下,就在完全要闭上时,那冷厉声音又重新从纱帘传来。
“你觉得,这世上当真存在长生之术?”
艾樊错怔愣片刻,连忙摇晃脑袋让自己清醒。
嗯,这是在跟他说话?
前面的话题是啥来着?咋聊到长生了?这到底要干什么.......
艾樊错思量片刻,斟酌开口:“回禀陛下,我是混吃等死的草包子一个。这长生之术就算有,我也不清楚。”
“呃,若真要我讲的话......身体上的长生很难,但精神上说不定可以。”
“陛下为民为国,功劳如此之高,肯定能被后世传颂下去的。大家都知道您这么个皇帝,这也算是一种永生了!”
艾樊错擦了擦额头的虚汗,随便讲了几句,顺便拍了个马屁。
半晌后,那盘坐于卧榻上的人终于轻笑一声,仿若玉磬轻击,低沉而清。
他斜倚在卧榻旁,乌黑长发散于雪白锦铺上,似是垂落云幕,静卧水波。
宋韫辰将书翻到另一页,墨黑的字迹如同松柏一般,在黄褐色的纸页上扎根。上面赫然写着:
肉身长生,实不可得,终归腐朽,化为自然之养料;然精神可存,藉他人之传述,入后世之记忆,可为不朽。
桌子上的那些书籍,是当年名为“虺”的人为先帝宋玄胤所写。
这些书的内容,除去涵养精气,调养身体,便是长生之法,长生的原理。
宋玄胤很相信这个名为“虺”的青年人。
那些时日,宋玄胤经常去那边听着讲座,不再同他一起吃饭,不再将他当做“镜子”。
宋韫辰笑了起来,缓缓摸上自己的眼睛。
父皇很恨他,但又舍不得杀他。
宋玄胤怜惜这张同自己年轻时十分相似的脸皮。透过这张脸,宋玄胤看到自己年轻时的风华正茂。
当宋玄胤望向这张脸时,自己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贪恋,每双眼睛里都住着妒恨。
可那喉咙却翻滚着可笑的不在乎,掩饰地夸赞这个该死的小儿子。
可宋玄胤终究还是死了。
他永远躺在黎明时分的锦绣床铺上,跪在虚无缥缈的长生梦前。
黎明攀爬至皇宫的第一级白玉台阶时,宋韫辰静静低头,收起捂死自己父亲的手帕。
他当时在想什么来着?
他当时在想,宋玄胤能不能接住因为长生梦,葬身于火海的云州百姓的冤魂。
玉玺盖下象征结束的红印,火海掩饰哀嚎的白骨红肉。
宋韫辰缓缓支起身子,“江湖排名榜第四十七名的留无痕所做之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艾樊错眼前一亮,可恶啊,终于问到主题了!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云开见月了!
他苦思冥想,将每个问题的答案都想了一遍,真的是绞尽脑汁。
可宋韫辰却淡淡说道:“你说你是无辜的,是被那留无痕有心利用。但无论如何,你帮助了他不假。朕允许你暂时戴罪立功,同大理寺一起彻查此事。”
“事情水落石出后,便能证明你的清白。若是不能.......”
艾樊错咽了咽口水,神情小心翼翼,低声询问:“呃,敢问陛下,若是不能会怎样?”
宋韫辰眯了眯眼,发丝缠绕在深邃眉骨前:“自古以来,武将的最高成就是封狼居胥。而文官......则是以死劝诫,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然后皇帝扶棺。”
“你若是不能查清,那也一头撞死在朕的面前吧。我会让史官在书上给你记着,那一天,你以死自证清白。”
艾樊错:“.........”
他僵硬笑着,缓缓开口叩谢皇恩:“草民,感谢陛下恩典!”
尼玛的,这都啥事啊??!
话音落下,又一道脚步声缓缓靠近。艾樊错疑惑转过头去,瞧见陈保年低着头走来。
陈保年恭敬地行了个标准的礼,艾樊错看着他的动作,同自己对比,简直是秒杀的程度。
难怪宋韫辰会说出那番话,确实是要拉出去砍头的.......
艾樊错揉了揉耳垂,在心中呢喃。
陈保年低声劝告:“陛下,现在天色这么晚,您也该休息了。”
半晌,那卧榻上的年轻帝王点了点头,“说的有理,朕也确实乏了,你找个人把他送走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艾樊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