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检司衙门后宅,巡检何正与白莲教特使周俊此刻在聊一些没有任何营养的话题。
从古镇风光,聊到了古镇美食,再然后聊到了诗词。
说到这个,周俊稍微来了一些兴趣,与其说感兴趣,倒不如说是这时代读书人对诗词都感兴趣。虽然说科举不再考诗词,但是并不耽误人们对于好的诗词的追捧。
周俊拿出了上午的那首《采桑子》,这首词算是他来上虞最大的收获之一了。
“何巡检不妨看看这首词?”
何正拿过那张写着采桑子的宣纸,词牌名《采桑子·咏雪花》几个字写的潇洒飘逸,字体却不是当今主流的字体书写的,下面写了一个名字——纳兰性德,却是一个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目光顺着名字往下,第一句便是“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紧接着是上阕的另一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好,好一句不是人间富贵花!”
何正怎么说也是一个举人,读书人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这首采桑子拼接着上阕就已经可以流传千古了。
忍不住往下看,下阙则是“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看完,何正眼睛一亮,这个叫纳兰性德的写了一首好词啊,凭借这首词就可以千古留名了。
当即便问身边的周俊,“好词啊,周特使这首词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纳兰性德又是何人,却没有听说过。”
说起这个周俊还是挺欢喜的,当即道:“说起这首词,却是今天早上在古镇馄饨摊前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所作。”当即将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何正听闻,顿时扶手拍额,恨不能就在现场,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首词。
“听特使所言,这年轻人十几岁样貌,但是这词里面却写了西风瀚海沙,莫非这位小郎君还去过大漠不成?”
周俊露出无奈的神色,“这个问题也曾问过那位小郎君,可是他却声称这首词是一个叫做纳兰性德的人写的,这上面的词牌名和词作者,就是那位小郎君写的。”
还真是一位叫做纳兰性德的人写的,和大多数人一样,大家都没有听说过纳兰性德的名字,按理说如果他真的写了这么一首词,那么不可能默默无名。
“或许这只是那位小兄弟推托之词。”
周俊点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是知道李逸身份的,李逸等人在馄饨摊就座之后,他主动的上前,坐到了他们的身边,就是想知道,捣毁了荠县白莲教十几年谋划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所接到的情报里面,主持荠县事务的是一个叫做徐政的官员,正是他联手城外的千户所将荠县白莲教一举捣毁,而这个李逸正是那位徐政手下的人。
虽然他并未想过对船队动手,但是如果杀一两个那个徐政手下的人,想来也是不错的。所以当初他其实是准备杀人的,但是李逸的这首词救了他们。
事实证明,这首词确实作的极好。
“倒是让特使拾得这一首好词,不知可否让在下誊抄一份?”
“自无不可。”
何正在誊抄之时,两人之间的交谈也没有结束。聊着聊着,何正就将话题转移到了四书五经之上。不能怪何正,前面我们就说过,此时在儒学圈里面,将就一个同年、同窗,还将就一个流派。
也就是心学、理学流派,文人士子们如果是同一个流派的,那么就会显得更加亲近些。这也是许多读书人在交谈甚欢之后常聊的话题,甚至有时偶聊着聊着会发现,原来大家师出同门。
“不知特使本经是哪一本?”
“本使本经乃是《诗经》!”
何正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鄙夷。这一丝鄙夷很快消失,但是还是被周俊捕捉到了。周俊冷着眼,看向何正,“何巡检本经为何?”
“本官本经治的是《春秋》!”
何正说这话时声音高亢,身姿挺拔,似乎是想要凸显出他所治本经的与众不同。实际上,相比较《诗经》,《春秋》还真的算是与众不同。
前面说过,科举考四书五经,其实算下来应该是考四书一经,这个一经就是《周易》、《诗经》、《尚书》、《春秋》、《礼记》中选择一本作为自己的专精方向,在考试的时候写四篇以这部经典中析出的句子为题的经义文章。
但是在五经中,因为内容的难易程度,也会将五经进行一个排序,其中《春秋》和《礼记》因为内容相对较难,将这两部经典作为本经的只占少部分。
举个例子,另一个时空的明朝,嘉靖二十年的会试,这一次有三百人应试,其中将《诗经》作为本经的共有一百零八人,将《周易》作为本经的八十四人,将《尚书》作为本经的六十四人,将《春秋》作为本经的二十五人,最后十九人将《礼记》作为本经。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原因是两方面的,一个是《春秋》和《礼记》想要读懂,想要融会贯通实在是很难,另一个则是朝廷在出题的时候,这两部经典所能出的考题相对来说比较少。
乾隆五十七年,当时的礼部尚书建议会试考校《春秋》,并且不使用胡安国注解的《春秋》,因为胡安国注解的春秋能够拿来作为考点的也就十几处,很多考生并未完全读完《春秋》,而是记住了那些考点。
但就算如此,治《春秋》的人还是太少了。
因此,在读书人的圈子里面,能够将《春秋》和《礼记》作为本经的人,要么是狠人,要么就是傻。而这些治《春秋》和《礼记》的书生,也会看不起其他三经,特别是《诗经》。
其实科举的重点还是在四书,甚至在科举的比重中,四书的比重也会比五经要高,就算你五经没有答好,但是在答四书题时写的好,也能高中。
乾隆皇帝,也就是我们的章总曾说,“科举取士,首重头场四书文三篇,士子之通与不通,不出四书文之外。”
所以从五经延伸出来的,就是读书人之间的一条鄙视链了。于是在听到周俊说自己的本经是《诗经》之时,何正才会露出一丝鄙夷。
“原来是《春秋》,看来何巡检治经水平不行,虽然将《春秋》作为本经,但是却看不懂,所以才屡次落第。”
周俊的这话不仅是说何正治学水平不行,而且还嘲讽何正没有考中进士,只是一个举人。
何正毕竟不是周俊,没有他那么隐忍,或者说何正作为何家人,又是上虞的巡检,平日里都是别人顺着他,哪有人敢过来抚他的逆鳞。
当即便反唇相讥,“不知尊使有何功名在身?”
周俊当即有些恼怒,这其实算是他的一个痛。他仅通过了童生试,也就是取得了秀才功名,后来便加入了白莲教,从此再没有踏入过科考考场。
此时何正拿一个举人来激他,要是换了一般人,恐怕已经发作了,更何况周俊还是何正名义上的领导。
周俊深吸几口气,脸色平静道:“比不得巡检,某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
何正此时不知道是有沉浸在赢了周俊的飘飘然里,还是因为长期以来在上虞县作威作福惯了,并未听出周俊这句话里蕴藏的怒意。
只听何正道:“原来只是一个秀才,与一秀才议论本经,实在是不妥,在这里向特使谢罪,是本官考虑不周了。”
这哪里是考虑不周啊,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打脸啊。
但是周俊依然忍下来了,不得不说在白莲教中能从一个秀才到如今特使,周俊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别的不说,这个隐忍功夫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其实,换做平日里,或者说换一个人这么和他说话,那人坟头草估计都有几米高了,他之所以能忍下来,还是因为何家以及巡检这个位置对白莲教而言十分重要。
上虞县是南平府府衙所在,而这处巡检司驻地驻守在水陆交通要道,将这里称之为上虞县的门户也不遑多让,许多南平府发往荠县等县城的行政命令,都会经过这里,所以这里才有驿馆,巡检司衙门才会在这里。
而何家的重要性就不用多说了,如果不是何家与高家走的比较近,那么何家能得到更多白莲教的帮助。
但如今,并非没有机会,还有机会说服何家,这也是他本次来上虞县的主要目的之一。
周俊平复下心情,不再与何正讨论学问上的事情,而是直接摆明了车马,“本使此次来上虞,是带着任务来的。本使相见何家二老爷,还请何巡检代为告知一声,后日,本使在上虞聚宾楼宴请何二老爷。”
在何家,何正这一支与二老爷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这才是周俊前来找何正的原因。出于礼节,他贸然的登门是不礼貌的,如果有何正这个中间人作为介绍,则要方便的多。
但是何正却不这么想,一个秀才竟然做到了白莲教的特使,这白莲教多少有些不靠谱,而且还想见二老爷,哪有这么美的事情呢!
誊写完最后一句,何正欣赏着自己的字,随后才对周俊道:“特使刚来可能不清楚,如今上虞的事情全是二老爷在负责,这段时间高公子接到圣教的命令,要加速整合上虞的力量,尽快拿下整个南平府。这时候恐怕没有时间见特使,要不特使再等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高家将整个南平府收入囊中?还是等高霖秋在上虞县站稳脚跟?
况且,自己堂堂一个圣教的特使,设宴招待一个下属势力的人,竟然还没时间,需要他来等。
此时,就是再好的忍耐也忍不住了。
周俊冷着脸,看向书桌之后的何正。“本使是奉长老会的命令前来上虞,按照教中规矩,本使便是你们的上司。如今本使想请一个你们何家的二老爷,却需要本使等着,本使倒想问问,你们何家置本使于何地?置圣教于何地?你们何家到底尊的是圣教,还是他高家?”
这句话直接将矛盾挑开了,但是何正却一点也不怵,“特使何必动怒,这样,特使在本镇住几天,我这就派人去上虞报信。”
却听周俊道:“不用了,看来你们何家完全没有把圣教放在眼里,鸦瞳,我们走。”
周俊起身准备离开,一直跟在身后,名叫鸦瞳的书童连忙跟上。
身后的何正却并不打算将两人放走,当即从书桌后面跨过来,大声道:“特使真当我这巡检司衙门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在何正想来,一个秀才,就算到了特使的位置上,自身又有什么修为,估计就和那位高公子一样,本身并没有修为在身。
何正正准备动手,这时候却见周俊突然转身,右手一挥,何正耳边便听到一阵耳语声,随后便失去意识,等到醒来时已经在某处地宫之中。
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可是他想了无数的办法就是找不到出去的道路,没办法只能在这地宫中探索起来。
期间因为地宫中的机关陷阱,他被弄死三次,这第四次苏醒之时,他便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感觉自身力量在流逝。
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地宫的出口,却在出口附近发现了一个身高七尺,浑身上下缠着布条的怪人。怪人手里拿着一把大刀,看刀的样式,与寻常的刀不一样,刀身宽厚,像一小块门板。
直到怪人将大刀举起来,何正才想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大刀,这是铡刀上的那把刀,刀柄顶端还有一个虎头,却是一把虎头铡刀。
且不说何正能不能打赢这个怪人,此时力量在不断流失的他,哪里是怪人的对手呢,几刀之后,何正便被斩于刀下。
而在现实世界中,鸦瞳只见周俊手一挥,那从九品的巡检便闭上了眼睛立在原地,几个呼吸之后,他的嘴角开始流出鲜血,之后身上出现若隐若现的红痕,这些红痕却像是有人将他斩碎了一般。
再几个呼吸之后,何正突然一口血喷出,随后倒在地上。那身上的血痕也消失不见。
“走吧!”
一主一仆从巡检司衙门走出去,那么衙役却像是没看到人一样。
在那书桌上,那张誊抄《采桑子》的宣纸染上了喷涌而出的红色,像梅花几点。
此时,在命案现场检查的府衙捕头,拿起这张宣纸看了又看。宣纸没什么特殊的,誊抄的诗词原稿就在书桌的另一边,只是这誊抄过来的诗词最后一笔,笔锋凌乱,与前面的从容形成鲜明的差距,这说明,何正在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他不得不加快手写速度。
这时候,派出去的衙役有人回来禀告,那曾经出现在大街上的儒生自从离开馄饨摊之后,好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家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正当巡检司衙门内正在查案之时,镇上一间客栈内,一名衙役拿着一幅画像向周围的人打听情况,画像上之人就是曾出现在馄饨摊的儒生,画的正是在馄饨摊吃馄饨的样子。
这时候两名男子一前一后的走出客栈大门,衙役看了一眼,前面是一个书生,后面跟着一个书童,看样貌似是没见过。
衙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便上前问道:“两位可曾见过这人?”说着拿着手里的画像展示给二人看。
二人连连摇头,衙役叹了口气,向二人道谢,随后又去问客栈内的其他人。
走出客栈,前面那名书生道:“鸦瞳,去一趟县城如何?”
身后书童的声音传来,“自然听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