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京郊的官道上还结着霜花。李辰浩紧了紧身上的棉褂子,看着前面骑马缓行的胤禛——这位王爷今日一身褐色棉布袍,打扮得像个小地主,唯有腰间那枚和田玉坠暗示着身份不凡。
\"王爷,前面就是大兴县地界了。\"向导老赵指着远处一片灰蒙蒙的村落,\"这几年年景不好,县里人丁册子却一年比一年厚...\"
胤禛眉头一皱:\"人丁增长,岂不是好事?\"
老赵欲言又止。李辰浩心知肚明——清代\"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早成空文,地方官为了政绩虚报人口,百姓却要按虚数缴纳丁税。
转过一道土岗,景象骤变。本该春耕的田地大片荒芜,杂草间零星立着几块墓碑。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跪在田埂上,正往土包里插柳枝。
\"老丈,这是?\"胤禛下马询问。
老农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突然扑到胤禛脚下:\"老爷行行好!小女昨日刚咽气,求几个铜板买张草席...\"
胤禛身子一僵。李辰浩看见他扶老农的手背青筋暴起:\"你女儿...多大年纪?\"
\"才十四...\"老农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糠饼,\"为交丁税,卖了幺儿还不够...丫头是活活饿死的...\"
胤禛猛地转身,马鞭抽得空气炸响:\"大兴知县何在?!\"
\"王爷息怒!\"李辰浩急忙劝阻,\"微服私访...\"
话未说完,村口传来哭嚎声。三个穿皂衣的差役拖着个少女往外走,后面跟着个磕头如捣蒜的妇人:\"差爷宽限几日!卖了青苗就补丁税...\"
\"滚开!\"为首的麻脸差役一脚踹开妇人,\"张员外看上这丫头是她的福气!\"
胤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李辰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王爷一个箭步上前,马鞭狠狠抽在麻脸差役脸上:\"放肆!\"
差役捂着脸暴跳如雷:\"哪来的狂徒!爷是大兴县...\"
\"啪!\"胤禛第二鞭直接抽飞了他的帽子,\"叫你们知县滚来见本王!\"
\"本...本王?\"麻脸差役这才注意到玉坠上的五爪龙纹,顿时瘫软在地。
半个时辰后,大兴知县连滚带爬地赶来时,胤禛已经查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朝廷规定\"永不加赋\",地方却巧立名目:丁税、盐课、火耗...层层盘剥下,这村子三年来饿死四十七口,卖儿鬻女者更是不计其数。
\"王爷明鉴!\"知县跪在泥地里直磕头,\"下官也是不得已...顺天府催缴人丁...\"
胤禛一脚踹翻他:\"人丁?\"指着荒芜田地,\"人都死绝了,你报的什么人丁?!\"
回程时,胤禛沉默得可怕。路过一处尚有人烟的村庄时,他突然下马走向田间。几个面黄肌瘦的农民正在犁地,瘦骨嶙峋的老牛每走几步就要歇息。
\"老哥,收成如何?\"胤禛问得亲切,李辰浩却注意到他袖中紧握的拳头。
老农王柱子抹着汗苦笑:\"十亩地打六石粮,交完租税剩不下两斗...\"说着突然咳嗽起来,吐出口带血的痰。
李辰浩借机查看田地,心下一惊——这土壤贫瘠得厉害,明显多年未施肥。翻开王家的账本更是触目惊心:康熙五十年,缴丁税银二两七钱;五十一年,三两二钱;五十二年竟高达五两!而王家全年收入不过十两银子。
\"王爷请看。\"他指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指印,\"每增加一口男丁,税银就涨...\"
胤禛突然打断:\"若将丁税摊入田亩,每亩加征几何?\"
李辰浩心头一跳——这不正是历史上雍正推行的\"摊丁入亩\"吗?他迅速捡根树枝在地上演算:\"以大兴县为例,若将全县丁银两万四千两摊入八十三万亩耕地,每亩不过加征...\"
\"荒谬!\"身后突然传来邬思道的呵斥。老瘸子不知何时跟来了,拐杖杵得泥土飞溅,\"丁是丁,亩是亩,祖宗成法岂能轻改!\"
胤禛却盯着地上的算式若有所思:\"继续说。\"
李辰浩深吸一口气:\"如此,无地者不纳丁银,少地者少纳,多地者...\"他故意停下,看着胤禛眼睛,\"多纳。\"
邬思道冷笑:\"说得轻巧!那些豪绅...\"
\"正是要他们多纳!\"胤禛突然厉声道,眼中精光暴射,\"兼并土地却逃漏丁税,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王柱子听不懂官话,却扑通跪下:\"青天大老爷!若能按地收税,小老儿三个孙子就有活路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张发黄的借据。
李辰浩接过一看,顿时变色——借据右下角赫然盖着个银杏叶形状的印记!
\"老伯,这印...\"
\"是'金叶钱庄'的戳子。\"王柱子老泪纵横,\"借二两银子,三年滚成二十两...地都抵给他们了...\"
返程马车上,胤禛一直摩挲着那张借据。途经卢沟桥时,他突然开口:\"李辰浩,你可知银杏社放贷的银子从哪来?\"
\"微臣愚钝...\"
\"是漕粮折色!\"胤禛冷笑,\"他们勾结粮道,将百姓缴纳的粮食低价折银,再高价放贷!\"说着将借据撕得粉碎,\"好个'金叶钱庄'!\"
回到王府已是三更。李辰浩正整理今日见闻,邬思道却拄拐闯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蛊惑王爷变乱祖制!\"
\"先生此言差矣。\"李辰浩不卑不亢,\"丁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长此以往...\"
\"你以为老夫不懂?\"邬思道突然暴怒,拐杖将茶几砸出个坑,\"三十年前老夫就上过《丁银弊政疏》!结果呢?\"他扯开衣领,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疤痕,\"差点死在宁古塔!\"
李辰浩愕然。原来这位保守派谋士,年轻时竟是改革先锋?
邬思道喘着粗气:\"听着,摊丁入亩动了天下仕绅的奶酪。王爷若行此事...\"他突然压低声音,\"银杏社会第一个要他的命!\"
\"为何?\"
\"因为他们的金主,正是那些兼并土地的豪强!\"邬思道眼中闪过诡异的光,\"当年太子也提过类似新政...\"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胤禛竟亲自来了,手中拿着份奏折草稿:\"李辰浩,按这个思路重写《请试行摊丁入亩疏》,明日卯时呈上。\"
邬思道还想劝阻,胤禛却抬手制止:\"先生,本王今日亲眼所见...\"声音罕见地有些哽咽,\"那些孩子...饿得只剩一把骨头...\"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头那份草稿上。李辰浩看到胤禛亲笔添了一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与其竭泽而渔,不如薄赋轻徭...\"
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飘落在砚台边,叶脉在月光下如血丝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