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时,圣女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羊皮纸在烛火下泛着旧血的暗褐,她凑近辨认,字迹逐渐清晰——那是母亲的笔迹。
当年教派分裂时,所有人都骂第一任教主是吞噬生魂的邪魔,可此刻墨迹里渗着的,分明是母亲颤抖的泣诉:\"误触禁忌之力......失控前自封......意识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成圣女,另一部分封在符文......\"
\"当啷\"一声,铜烛台被她撞得歪倒,烛泪溅在羊皮纸上,晕开团暗红。
圣女踉跄着扶住银杏树干,树皮扎得手背生疼。
记忆突然翻涌:十岁那年,老教主临终前摸她的头,说\"你是我的眼睛\";十二岁她接过圣女冠,祭坛下信徒喊\"邪魔余孽\";昨夜整理遗物时,父亲藏在箱底的匕首还沾着旧血——原来那些骂声,那些血,都是为了掩盖真相?
\"母亲......\"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月光漏过银杏叶,在羊皮纸上投下碎金,她突然想起殿后那口封了二十年的青铜鼎,鼎身上的符文与纸页边缘的纹路竟有三分相似。
手指攥紧羊皮纸,她转身冲进殿内,裙角扫落半筐未整理的典籍。
与此同时,京城西角的朱门大院里,陆明渊捏着那封匿名信的手微微发颤。
信是用苏小棠常用的竹纸写的,墨色里浸着松烟香——这是她从前制墨时总爱加的料。\"郊外废厨,火未灭\"七个字力透纸背,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握笔时手腕的弧度。
\"备马。\"他将信揣进袖中,对候在廊下的暗卫只说了两个字。
马蹄声碾碎晨露时,废弃的断墙已近在眼前。
门环上的铁锈比记忆中更厚,陆明渊推开门,蛛网\"噗\"地粘在脸上。
灶台上的灰烬泛着淡青,他伸手一探——还温着。
心跳陡然加快,他蹲下身,瓦砾堆里一片残瓦闪着光,拾起来时指腹被棱边划破,血珠落在\"火未灭,心仍在\"的字迹上,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梅。
\"小棠。\"他低唤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风从破窗灌进来,卷起灶膛里最后一点灰烬,扑在他脸上,咸涩的,像极了那年她被嫡姐罚跪时,他偷偷塞给她的糖蒸酥酪里混进的眼泪。
同一时间,太医院后巷的\"知味斋\"里,学者的算盘珠子突然\"咔\"地崩了一颗。
他盯着案头的参赛名单,笔尖在\"刘阿福张屠户\"两个名字上戳出个洞——这两人的师父,正是十年前教派仪式的主祭。
\"去查这两人的住处。\"他扯下袖口的墨绿缎带系在腕上,这是给暗卫的暗号。
转身时撞翻了茶盏,热水溅在\"宫廷美食大会\"的请帖上,\"大会\"两个字晕成团模糊的墨,像极了当年祭坛上未干的血。
\"王管事!\"他拔高声音喊住正要出门的杂役,\"今年的食材验收改在巳时三刻,我要亲自过目。\"看着杂役应着跑远,他摸出怀里的铜哨,放在唇边吹了半声——短,促,是\"有诈\"的信号。
山风卷着松针香钻进竹屋时,苏小棠正往脸上敷最后一层薯粉。
铜镜里的人眉眼平凡,唯有左眼角的小痣还带着点旧时光的影子。
她摘下鬓间的玉兰花,换了朵野菊簪上,斗笠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半张脸。
案头的归心汤碗还剩半底残汤,她伸手摸了摸碗沿,温度早散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锣鼓声——是美食大会开锣了。
她提起食盒,竹篾上还留着今早揉面时沾的面粉,指尖轻轻一蹭,白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未说出口的话。
\"该去了。\"她对着铜镜笑了笑,斗笠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门\"吱呀\"一声打开,山雾涌进来,裹着她的影子往山下走,只余下食盒里飘出的一缕香气——是新腌的酸笋混着嫩姜,正是能让最挑剔的老厨头眼睛发亮的味道。
晨雾未散时,\"天下第一厨\"的招子已在晨风中翻卷。
苏小棠混在挤挤挨挨的厨子堆里,斗笠檐下的目光扫过赛场正中央的青铜鼎——那是仪式阵眼的位置,鼎身暗纹与圣女见过的羊皮纸如出一辙。
她喉间泛起酸笋的辛香,那是食盒里\"腌笃鲜\"的底味,姜块与酸笋的配比早算过七遍,正好能对冲阵眼所需的生魂香。
\"37号!\"裁判的铜锣声震得耳尖发疼。
苏小棠低头应了,食盒竹篾在掌心硌出红印。
她掀开盒盖时,评委席传来抽气声——砂锅里浮着白胖的笋片,嫩姜切得比纸还薄,汤头清得能照见人影,哪有半分大赛常见的雕龙画凤?
\"这...这是腌笃鲜?\"主评委陈阿四拍案而起,茶盏里的水溅湿了袖口。
他盯着汤面浮动的油花,喉结滚动得像吞了个核桃——十年前在侯府后厨,那个总被嫡女罚跪的小丫鬟,曾蹲在灶前给他煨过一模一样的汤。
\"此味似曾相识。\"副评委老厨头捻着胡须,枯枝般的手指悬在汤面三寸处,\"像...像极了三十年前,我师父临终前最后一次下厨的味道。\"
苏小棠摘了斗笠,左眼角的小痣在晨光里若隐若现:\"这是我母亲的味道。\"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可陈阿四分明看见她握汤勺的手在抖——那是本味感知过度使用后的后遗症。
他正要追问,赛场角落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圣女贴着后墙的阴影移动,裙角沾了半块带血的瓷片。
她方才在储物间撞见个灰衣人,对方腰间挂着教派特有的铜铃,见她就挥刀。
左肩的伤还在渗血,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母亲的信里说,仪式需在美食大会高潮时启动,用鼎中百道名菜的烟火气引动生魂香。
可此刻鼎边围满了端着菜的厨子,她根本近不了阵眼。
\"圣女!\"
低唤声从头顶传来。
圣女抬头,正撞进陆明渊含笑的眼。
他倚在廊下的葡萄架上,手里攥着枚雕花木牌——那是侯府暗卫的腰牌。\"你母亲的信,我让人抄了副本。\"他抛来个锦帕,圣女接住时闻到熟悉的松烟墨香,\"去东偏殿,我让人引开守卫。\"
话音未落,赛场突然爆发出惊呼。
原来37号的腌笃鲜被端去评委席,老厨头尝了第一口就红了眼眶,陈阿四直接把汤碗底都舔干净了,连最严苛的礼部侍郎都拍着桌子喊\"加菜\"。
人群像沸水般往评委席涌,守卫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好时机。\"陆明渊指节抵着唇轻笑,袖中暗卫的信号鸽扑棱棱飞过屋檐。
圣女捂着伤口冲进人群,裙角扫过苏小棠的食盒——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苏小棠微微点头,指尖快速比了个\"三刻\"的手势。
后台的灶房里,苏小棠掀开最后一层笼布。
笼中蒸着十二枚翡翠烧卖,皮子薄得能看见内里的笋丁。
她捏起一枚,指甲盖轻轻一按,烧卖底部裂开细缝,暗绿色的粉末簌簌落在灶膛里——那是用酸笋汁浸泡过的迷迭香,专门克制生魂香的引子。
\"轰!\"
青铜鼎突然发出闷响。
苏小棠冲出门时,正看见灰衣人站在鼎前,手里举着把带血的匕首。
他脖颈处纹着教派图腾,眼睛泛着诡异的青灰色:\"生魂香已引,灶神即将降世——\"
\"住口!\"圣女从梁上跃下,手中的羊皮纸拍在鼎身。
陆明渊的暗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刀光割断了灰衣人的退路。
苏小棠抄起案头的醋坛砸过去,酸气混着迷迭香的苦香在空气中炸开,鼎身的暗纹突然黯淡下去。
\"不可能!\"灰衣人踉跄后退,匕首当啷落地,\"灶神早已注定......\"
\"灶神不是命运的工具。\"苏小棠捡起地上的符文,指腹擦过上面的刻痕,\"是给饿肚子的人一碗热汤,是给晚归的人留盏灯。\"她猛地攥紧符文,脆响中碎石飞溅,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裂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得鼎身的暗纹彻底消失。
人群爆发出欢呼。
陈阿四举着汤碗挤过来要加菜,老厨头拉着苏小棠的手直掉眼泪,陆明渊站在廊下望着她笑,圣女低头抚过羊皮纸上母亲的字迹,终于露出十年未见的笑容。
可没人注意到,苏小棠的斗笠不知何时又扣在了头上。
她趁着人群喧闹,悄悄退到后巷。
食盒里还剩半块腌笃鲜的笋尖,她摸出块干净的布包好,塞进墙根的破瓦罐——那是给街角常讨饭的小乞儿留的。
晨风吹起斗笠的系带,她的影子越走越远,只余下地上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往来的人潮淹没。
京城的晚霞漫上屋檐时,陆明渊站在\"天膳阁\"的顶楼,望着空了的案几出神。
那盏苏小棠常用的青瓷茶盏还在,茶渍的痕迹和昨日一般无二,可茶盏旁的竹纸却不见了——那是她总爱用来记新菜式的纸。
暗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三公子,全城搜过了,没有苏姑娘的踪迹。\"
陆明渊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突然笑了。
他摸出袖中那半块带血的残瓦,\"火未灭,心仍在\"的字迹在暮色里泛着暖光。
晚风卷着饭香飘进来,是隔壁人家的灶上在煮腌笃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