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万事小心……特别是……”
曹清萸搁下狼毫,指尖在信笺上轻轻摩挲。窗外的月光透过宣纸,将未干的墨迹映得发亮。他俯身轻吹,墨香混着夜露的湿气在鼻尖萦绕。信鸽在他掌心不安地动了动爪子,羽毛已不复当年的雪白光泽,泛着岁月的灰黄。
\"老伙计,再辛苦最后一程。\"他系紧红绳时,手指触到信鸽腿上那道陈年伤疤——那是三年前在燕州前线中的箭伤。信鸽歪头蹭了蹭他的手腕,绿豆般的眼珠里映着跳动的烛火。
将信鸽放飞,直到看着它彻底消失在黑夜中,曹清萸才关上窗子,坐在木桌边一边煮茶一边看书,等待这座宅邸主人的到访。他有把握,那人绝对会来找自己,因为他等了太久了。
茶炉上的银壶正发出细碎的声响。曹清萸刚把茶叶投入青瓷盏,檐下的铁马突然叮当作响。脚步声由远及近,皮靴踏在青石板的节奏里藏着刀鞘轻碰铠甲的金属声。他在心中默数——十四人,两人着软底官靴,其余皆是军中制式的铁头战靴。
\"胡先生,深夜叨扰了。\"
魏长空轻轻敲敲门,便推门而入,晚风吹动烛火,照亮了那位近些日子站在朝野风口浪尖的宁州巡抚吕鹏。
“先生,这些日子吕某一直忙于公务,怠慢了。”
吕鹏走到桌子旁坐下,黑色常服下隐约露出金丝软甲的反光。握住茶杯的右手虎口处的老茧在烛光下泛着黄玉般的色泽,那是多少年戎马生涯才能磨出的厚度。
\"学生备了蛮子那边的茶。\"魏长空微笑着亲自执壶为两人倒茶,滚水冲开茶叶的瞬间,一股清香便在房间中蔓延开来。
“蛮子那边也不是没有好东西的。”
魏长空微微欠身,宽袖垂落如流云,声音温润似玉:\"学生就在门外候着。\"
他退步而出,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烛火。门扉合拢的刹那,曹清萸的目光穿过那道渐窄的缝隙——十二名黑甲锐士如铁铸般分立两侧,月光在冷铁上流淌,映出他们腰间悬着的制式横刀。魏长空最后投来的那抹笑意,像是一把未出鞘的软剑,柔中藏锋,无声地提醒着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是谁。
\"先生远道而来,可是奉了丞相钧旨?\"吕鹏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扰,\"若是为元门那场武林大会……唉,江湖人行事狂放,况且元门情况特殊,吕某虽为巡抚,却也难插手太多。\"
曹清萸垂眸一笑,茶汤里浮沉的叶梗像极了边关地图上的行军路线。两人心照不宣——什么武林大会,不过是块遮羞布。真正的刀,悬在\"蛮族\"二字上。
从踏入宁州地界开始,这场哑谜就开始了:魏长空\"无意\"提及的蛮人贡茶,门外十二名特意展示的边军精锐,甚至吕鹏明明清晨就已回府,却偏要挑这更深露重时现身……步步都是算计,招招皆为逼迫。
——逼他曹清萸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只要\"蛮族\"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局势便会天翻地覆。不再是宁州巡抚向丞相求援,而是丞相府主动要与边关重臣联手。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可惜他们算错了一步。
曹清萸指尖轻轻敲击杯壁,听着瓷器发出清越的声响。这几日魏长空必定动用了所有渠道,将\"胡宇\"这个名字翻了个底朝天。而最终呈到他案头的,只会是这样一份履历:
燕州寒士胡宇,景和二年三甲进士。因出身北地,受尽官场排挤。幸而一笔颜体堪入眼,耗银钱打通关节,才在礼部谋了个抄写文书的闲差。某日偶遇秦川,得入相府为幕,然始终不得重用。
这份履历天衣无缝——因为它本就是真的。那位郁郁不得志的燕州书生胡宇,现如今明面上正在燕州某处私塾教书,实际上则是平王府安插在燕州各处,用以抚慰民心,搜查间谍的探子。而给他这个机会,把他从丞相府带出来的人,就是曹清萸。
一个不得志的青年,机缘巧合进了相府,但依旧被冷落,现在在燕州教书。现在却又千里迢迢的来到宁州,手持丞相府的令牌,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位“胡宇”是秦川培养多年的门客,此时面对蛮族这个火药桶,让一直半透明的胡宇来办最适合不过了。
茶雾氤氲间,吕鹏忽然倾身向前,软甲在衣料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先生这双手,倒像是使过剑的?\"
窗外传来弩机扣紧的\"咔嗒\"轻响。
\"大人见笑了。\"
曹清萸坦然摊开双手,掌心朝上,任烛火映照那些深浅不一的茧痕。他的指尖微微蜷曲,指节处隐约可见几道淡白的旧伤。
\"北境寒苦,能活着已是侥幸。\"他低叹一声,眼中适时浮起一抹自嘲,\"年少时颠沛流离,胡乱学过些拳脚功夫,不过是为了在乱世里多喘口气罢了。说来惭愧,学生当年也曾大言不惭,自诩'文武双全'呢。\"
吕鹏目光在他指间逡巡,闻言竟微微颔首:\"深有同感。\"
话音未落,他突然掩唇轻咳两声。门外立时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十二名精锐如潮水般退去,唯有魏长空的影子仍映在窗纸上,纹丝不动,如同一柄入鞘的剑。
\"实不相瞒,\"吕鹏摩挲着左肩,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色,\"这几日旧伤发作,疼起来真是要命。府中大夫换了好几茬,汤药灌下去却不见效。先生游历四方,可通医理?\"
\"略知些乡野偏方罢了。\"曹清萸谦虚道,目光却已锁住吕鹏微微发颤的右手,\"只是不知大人具体症状,恐难对症下药。\"
\"无妨。\"吕鹏径直将手腕递来,曹清萸也毫不犹豫二指搭上脉门,指尖感受到皮肤下紊乱的跳动。
他故意沉吟良久,直到吕鹏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才缓缓道:\"大人这是脾肾行气不畅,淤血阻滞经脉,故而旧伤复发。\"
\"先生可有良策?\"
曹清萸没有立即回答。他执起茶壶,将杯中注满清水,直至茶汤几乎溢出杯沿。
\"大人如今就像这杯子,\"他指尖轻点杯壁,水面随之颤动,\"心事太满,反而难容新物。\"
突然,他手腕一翻—— 哗啦~清亮的茶水尽数倾泻在地,在青砖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水满则溢,不若倾空再续。横竖都要装水,是装白水还是热茶...\"他指尖摩挲着空杯边缘,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全凭大人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