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一边说,一边把昨晚和古丽米热整理好的《喀什古建保护草案》扫描件分发下去。
每一份都标注了重点区域、建筑年份、工艺特征,甚至还有手绘图与三维模型截图。
“这份东西,不只是给专家看的,也是给你们看的。”林砚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你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谁还能替这些老房子说话?”
人群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帕提古丽坐在后排,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昨天刚收下开发商的一笔好处费,原本计划在这场会议中煽风点火,但现在看来,局势比她预想的复杂得多。
次日清晨,专家组抵达老茶馆。
带队的是省文物局的李教授,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学者,白发整齐,戴着金丝眼镜,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学院派的威严。
林砚早已等候在门口,身后的队伍里,除了古丽米热和几位建筑系学生,还有阿依夏、艾山等几位老匠人。
他们不善言辞,但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工具、作品,像是用身体在诉说一段无声的历史。
“这是我们修复的第一扇雕花门板。”林砚引着李教授走到茶馆西侧。
他指着一扇保存完好的木门,“上面的纹样融合了维吾尔族的几何图案和中原的云纹,说明这里早在三百年前就已有跨文化的交流。”
李教授走近细看,眉头微皱,随后点了点头:“确实有研究价值。”
古丽米热适时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三维建模图纸:“这是通过激光扫描还原的立体结构图。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梁柱连接处的传统榫卯工艺,以及墙面内部的夯土层。”
“这些元素说明这片区域至少有三百年以上的连续居住史。”她补充道。
林砚又带他们看了几处壁画残片,以及一处疑似清代水井遗址。
每到一处,他都能讲出背后的故事——哪一户人家祖上曾是铜器匠人,哪一条巷子曾是织布作坊聚集地。
气氛逐渐缓和,专家组也开始认真记录。
然而,就在一行人回到茶馆前的空地上时,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我们当然支持保护!”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帕提古丽,她挤进人群最前方,一脸委屈地说:“可是也不能让我们住危房吧?我家那堵墙早就不结实了,去年还差点砸到我儿子。”
她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几位邻居的附和。
“是啊,我们也想保留老房子,可安全怎么办?”
“孩子上学都在新区,我们也不愿意搬,但总得有个过渡吧?”
李教授眉头一皱,看向林砚:“群众的意见,你们有没有考虑过?”
空气瞬间凝固。
林砚却没有丝毫慌乱。
他回头看了看艾山。
老木匠沉默地点点头,走到茶馆角落,打开随身的旧木箱。
那是一口包浆温润的老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把雕刻刀、刨子和一把看似普通的木槌。
他取出一块残损的榫头,又从腰间解下一卷微微泛黄的图纸,铺在众人面前的石桌上。
“这是喀什老屋最常见的‘穿斗式’结构。”艾山难得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根梁柱之间都靠榫卯连接,不钉一颗铁钉,却能承重百年。”
他说完,拿起凿子,在那块损坏的木头上熟练地削去一角,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修复,而是在与木材对话。
李教授弯下腰,仔细观察那被重新拼接起来的结构,眉头渐渐舒展:“这种工艺,现在几乎没人掌握了。”
“不只是掌握的问题,”古丽米热适时插话,“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它能继续活在人们的生活里,而不是放进博物馆。”
她调出手机里的三维模型,将几种传统建筑结构与现代加固技术结合的方式演示给专家看:“这些修缮方法,既符合文物保护标准,也能满足现代居住的安全需求。”
专家组成员们低声讨论起来,态度比来时明显缓和许多。
阿依夏站在一旁,看着林砚和艾山配合默契的样子,心中那点不服气悄然融化了几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绸缎,忽然想到:也许有些东西,不该只是守着,也可以试着让它们走向更远的地方。
参观结束已是午后,专家组表示会回去开会研究,明日给出初步结论。
傍晚,天色渐暗,茶馆内只剩下林砚、古丽米热和刘志刚三人。
桌上摆着三杯冒着热气的茯砖茶,气氛却并不轻松。
“他们没说结果,但至少愿意听我们讲完。”古丽米热打破沉默,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
刘志刚轻咳一声,眼神闪烁:“其实……我也挺支持你们的想法。但现在上头压力大,开发商那边也有人说话。”
林砚没有回应,只是盯着窗外那堵斑驳的土墙,仿佛还能看见爷爷当年带领大家修补屋顶的模样。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赵总说只要你退出项目,他愿意补偿你二十万。”
林砚冷笑一声,把手机放在桌上,目光如炬。
“我回来,不是为了钱。”
林砚坐在桌前,手边还放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茯砖茶。
他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那条匿名信息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思绪翻腾。
“赵明远……”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寒意。
古丽米热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刚刚收到的新档案复印件,眉头紧皱:“这份资料……有问题。”
刘志刚见气氛凝重,咳嗽了一声,端起茶杯掩饰尴尬:“今天专家组走之前,文化局那边提到一件事——有人提交了一份‘新发现’的历史档案,称喀什老城区大部分房屋实际上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重建的,不具备保护价值。所以……他们可能倾向于支持开发方案。”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在屋内炸开。
阿依夏原本靠在门边听着,听到这话猛地站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怒火:“这不可能!我们昨天才在茶馆后巷发现了清代的雕花地基,还有那些嵌着波斯文的砖瓦,怎么可能只是几十年前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