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总来得急。十月末的雨夹着寒,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像撒了层碎银。王生背着半卷《史记》,踩着泥泞往破庙走——他本要去邻县投亲,不想遇了山匪,盘缠被劫,只得寻个落脚处。
破庙在山坳里,断墙残瓦间长着半人高的野蒿。王生抖落身上的雨珠,摸黑钻进供桌下。供桌蒙着厚灰,却压着半张黄纸,像是被风卷来的。他借着月光一瞧,纸角印着朱砂画的符,中间歪歪扭扭写着\"镇邪\"二字——看来这庙虽破,倒还有人来祈福。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庙门\"吱呀\"响。王生裹紧破棉袄,迷迷糊糊要睡,忽闻得一股沉香味。他睁眼望去,供桌上竟多了个白胡子老翁,穿月白直裰,手里攥着块青石板,正抹着眼泪。
\"公子可醒了?\"老翁的声音像老榆树皮,\"我是陈大人,死在这乱葬岗三十年了。\"
王生惊得坐直,额头撞在供桌沿上:\"您...您是鬼?\"
\"鬼不鬼的不打紧。\"老翁把青石板往王生怀里一塞,\"你且看这碑上的字。\"
王生低头,石板上密密麻麻刻着小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可再仔细看,石面又光溜溜的,哪里有什么字?他揉了揉眼,石面依旧空白,只留些细不可察的划痕,像是指甲挠的。
\"这是金文碑,\"老翁叹了口气,\"当年我任青阳县令,查贪官污吏,被他们买凶杀害。临刑前我让人刻了这块碑,记着二十三条人命的冤情。可仇家手段狠辣,用金漆掺了松烟墨,把字填进石纹里——寻常法子根本显不出来。\"
王生听得心跳如鼓:\"那...那怎么才能看见?\"
\"需用拓印法。\"老翁指了指石板,\"你且取了宣纸,蘸浓墨,覆在碑上。再用松烟墨熏,金漆遇热会化,字就显出来了。\"
话音未落,老翁的身影渐渐淡了。王生慌忙去抓,只触到一团凉雾。他低头看怀里的石板,石面不知何时多了道浅痕,像是老翁方才按过的指印。
天刚蒙蒙亮,王生就揣着石板出了庙。他记得村头张猎户家有拓印的家什,便摸过去借。张猎户见他抱着块破石头,嗤笑:\"这玩意儿能当饭吃?\"但还是递来了宣纸、墨汁和松烟。
王生在山脚下寻了处平坦的石头,把石板平放好。他蘸了浓墨,小心翼翼覆上宣纸,用鬃刷轻轻刷——这拓碑的活计,他在书斋里见过先生做过。墨汁渗进石纹,渐渐显出些模糊的轮廓,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石面上划过。
\"该熏了。\"王生想起老翁的话,把松烟墨点燃,凑到石板上方。青烟缭绕间,石面突然泛起金光!王生屏住呼吸,就见那些细不可察的划痕里,渗出点点金斑,慢慢连成字——
\"青阳县令陈敬之,为官清廉,查盐商私漏税银二十万两。万历三十年冬,盐商买通杀手,于城南乱葬岗截杀。敬之临终前,嘱家人将罪证藏于碑中......\"
王生的手直抖,宣纸\"啪\"地掉在地上。他这才看清,石板上密密麻麻的金文,记着陈县令查案的一桩桩细节:某月某日,盐商送他黄金百两,他原封不动交入府库;某月某日,师爷劝他\"莫太死心眼\",他拍案而起;甚至还有凶手的长相:\"络腮胡,左耳垂缺半,使单刀\"。
\"原来如此!\"王生跌坐在地,眼泪砸在金文上,\"您是陈大人,三十年前的清官!\"
他连夜收拾行李,带着拓好的金文去了县城。县衙的门房见他穿得破破烂烂,要把他赶出去。王生把金文往地上一扔:\"你且去禀报知县,就说有清官冤情要申!\"
知县是个胖子,正嗑着瓜子看《金瓶梅》。听门房说有个穷书生闹事,不耐烦道:\"把他轰出去!本县忙着收秋粮税呢!\"
王生急了,抄起供桌上的茶盏砸过去:\"你可知陈敬之?他查的正是你这知县的祖宗!万历三十年,青阳县令陈敬之被盐商买凶杀害,凶手左耳垂缺半,使单刀——你左耳垂缺半,刀疤还在脸上!\"
知县的脸\"唰\"地白了。王生趁机掏出金文:\"这是陈大人临终前刻在碑里的罪证,当年盐商买凶的银钱,都记在你家的田契里!\"
县衙大堂顿时炸了锅。知县瘫在椅子上,裤裆湿了好大一片。王生指着金文念:\"......盐商张有财,家住城西,有三进宅院,地契藏于东墙第三块砖下......\"
当天夜里,张有财就被拿了。审堂时,他哭嚎着说:\"是知县他爹逼我的!当年陈县令要查他私吞赈灾粮,他让我杀陈县令灭口!\"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江南。省城的巡按御史亲自来查,不仅抓了知县和他爹,还翻出二十三条人命的卷宗。陈敬之的牌位被请进县学,无字碑被运到城中心,金文用朱漆描了,百姓们叫它\"金文碑\"。
王生成了名人,可他依旧穿着破衫,每日蹲在茶馆里听书。有人问他要赏钱,他说:\"我就是个传信的,真正的功臣是陈大人。\"
后来,有人在乱葬岗发现了陈敬之的骸骨。他的头骨上有刀伤,身旁还埋着半块玉牌,刻着\"公正\"二字。百姓们把玉牌嵌在金文碑顶,每到清明,总有人来献花。
王生活到九十岁,临终前拉着孙子的手说:\"人这一辈子,总得为冤屈的人说句话。就像那金文碑,看着是空的,其实藏着天大的道理。\"
如今,金文碑还立在江南的老县城。游客们摸着碑上的金文感叹,却少有人知道,当年有个穷书生,在破庙的秋夜里,听见了一个老翁的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