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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缠绵的雨丝织就一张无边湿冷的网,沉沉笼罩着姑苏城。檐角滴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宿命的叩门。城东的“藏春楼”深处,一间逼仄得几乎透不过气的阁楼里,孟七娘正伏在绣架前。

这方寸之地,便是她的天地,也是她的囚笼。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陈旧木料气味、劣质丝线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药草苦涩。那苦涩,仿佛已浸透了她的骨缝。

她指下,一幅“百鬼夜行图”已接近尾声。乌沉沉的底缎上,墨线勾出的鬼影幢幢,狰狞毕现:青面獠牙的夜叉挥舞着钢叉,裂开巨口的恶鬼拖着长长的舌头,骷髅兵空洞的眼窝里跳跃着幽绿的磷火,披头散发的女鬼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针脚细密得令人窒息,仿佛不是绣在缎面上,而是将某种冰冷黏稠的东西,一丝一缕地“织”进了那黑暗的底子。这些鬼物,在她针尖下,似乎正一点点地苏醒过来,随时会挣脱束缚,扑出画面。

七娘的手指,曾经被邻里赞为“观音拈花”,如今却枯瘦得如同深秋的竹枝,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扭曲变形,指尖缠着褪色的布条,隐隐透出暗红的血痕。每一次引针穿过紧绷的缎面,都牵扯着肺腑深处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和翻涌。她不得不时时停下,掩口剧烈地咳嗽,那声音空洞而急促,仿佛要把单薄胸腔里的最后一点热气都挤压出来。每一次咳喘过后,喉咙里都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

阁楼唯一的窗扇半开着,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和潮湿的水汽。楼下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夹杂着狎昵的调笑与杯盏碰撞的脆响,如同另一个遥远而污浊的世界发出的噪音,模糊地渗入这死寂的角落。七娘偶尔抬首,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雨幕里,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魂魄已被身下这幅不断吞噬生气的鬼图吸走了大半,只余下一具被丝线紧紧缠绕、行将朽坏的躯壳。

她记得卖身契上那刺目的朱砂印,记得牙婆递过银子时那混杂着怜悯与算计的眼神,更记得娘亲攥着那几锭冰凉银子时,枯瘦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浑浊泪水里沉甸甸的绝望。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名字——陈子安。那个在私塾窗下,曾偷偷递给她一卷《诗经》,声音清朗如碎玉的书生。他说:“七娘,待我蟾宫折桂,凤冠霞帔,必不负你。”

此刻,针尖刺入缎面,她指尖微颤,一丝极淡、近乎透明的雾气,竟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没入绣布上那只新绣出的无头鬼影轮廓之中。那鬼影空洞脖颈处的黑气,似乎微微凝实、流转了一下,透出更深的寒意。七娘对此浑然不觉,只觉心口又是一阵熟悉的、被无形之手攥紧的闷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从体内剥离出去。她早已麻木,这“织魂”的异能,如同附骨之疽,自小与她相伴,却也正一寸寸地熬干她的精血。这异能曾让她在懵懂无知时绣出的猫儿扑蝶活灵活现,如今,却成了催命的符咒,将这百鬼的凶戾与阴邪,一点点地“缝”进了她的命里。

她只想着,这幅耗尽心血、吸尽神魂的“百鬼夜行图”即将完成。据说城中巨贾钱老爷重金求购此图,只为镇宅辟邪。或许,换来的银子,能支撑子安走到京城,走进那决定命运的贡院龙门。

“子安……”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这个名字像一颗滚烫的炭火,灼烧着她已近枯竭的心田,又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这是她在这无边的冰冷与黑暗里,唯一抓住的微光。她强撑着再次拿起针,刺向那最后一只厉鬼空洞的眼眶,试图将那点仅存的念想,也一并绣进去,绣成支撑她完成这无尽苦役的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就在针尖即将刺入丝缎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肺腑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在她体内疯狂搅动!她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世界旋转颠倒,所有的声音——楼下的喧嚣、窗外的雨声、自己沉重的喘息——都在刹那间被抽离,只余下一种可怕的、撕裂般的寂静。

“噗——”

一口粘稠滚烫的液体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毫无预兆地,如泼墨般溅落在即将完成的绣面上。那并非寻常的鲜血,而是浓稠得近乎发黑,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黑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的墨梅,瞬间在丝缎上晕染开来。一只正张牙舞爪、刚刚绣到一半的赤发鬼脸,被这滚烫的血污糊住了大半,狰狞的五官在血泊中扭曲变形,更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七娘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绣架硬木边缘。剧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恰好落在被血污浸染的绣面上。

就在那血污之中,那被染得模糊的赤发鬼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窝深处,竟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冰冷死寂,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只有无尽的怨毒与嘲弄,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回望着她!那目光穿透了绣布,穿透了时空,带着地狱深处的寒气,直直刺入她的灵魂!

“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七娘喉咙里挤出,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鲜血呛了回去。她像是被那双鬼眼彻底摄去了魂魄,浑身僵硬如冰雕,唯有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肺腑里那翻江倒海的剧痛仿佛被这恐怖的景象冻结了,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冰冷。

她的意识在惊惧的狂潮中迅速下沉、崩解,如同坠入无底寒潭。最后一丝残存的念头,是那绣架上被污血覆盖的鬼眼,以及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扭曲、写满无尽恐惧的脸孔。黑暗彻底淹没了她,带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那双地狱之眼的凝视。

……

不知沉沦了多久,或许是永恒中的一瞬,又或许是刹那间的永恒。孟七娘的意识在一种奇异的悬浮感中,艰难地挣开粘稠的黑暗。没有预想中身体的剧痛,只有一种彻底的虚无和冰冷,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缕轻飘飘、无所依凭的思绪。

她“睁开”眼——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眼”。眼前并非熟悉的阁楼顶棚,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灰色。这灰色混沌一片,分不清天地上下,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任何声音。绝对的死寂包裹着她,那寂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她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的手,却悚然一惊!

她看到了一具身体,是她熟悉的身体,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粗布衣裙,安静地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那身体瘦弱得可怜,脸上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一双曾经灵动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惊惧和茫然。她就那样俯视着自己,如同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看着一具被遗弃的、了无生气的躯壳。

“我……死了?”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缓慢而沉重地砸进她空茫的意识里。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荒谬感。原来死亡,就是这样吗?像一缕烟,从烧尽的躯壳中飘散出来,悬在这片灰色的虚无里?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脚下那片灰色混沌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如同煮沸的浓汤,翻滚起巨大的气泡。灰色的迷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开,露出下方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一条宽阔得望不见对岸的河流!河水并非清澈,也非浑浊,而是一种粘稠、沉重、翻涌着无数痛苦旋涡的暗黄色!这黄水奔腾咆哮,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沉闷的、碾压灵魂的呜咽感,从河底深处隐隐传来。河面上,无数模糊、扭曲的人形影子在挣扎!它们密密麻麻,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蝼蚁,无声地沉浮、翻滚、互相撕扯推搡。有的只剩下半个头颅,有的胸腔洞开,有的肢体断裂……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无尽的恐惧、不甘和疯狂的执念!那些无声嘶吼的嘴形,那些绝望挥舞的手臂,共同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卷——忘川!

七娘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被那河中散发出的滔天怨气和痛苦彻底淹没。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离这恐怖的景象,但无形的力量却拉扯着她,让她悬停在这炼狱般的河流上方。

突然,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山,猛地从灰色虚空的深处轰然压下!这股气息所到之处,沸腾的忘川水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河中无数挣扎的亡魂也发出无声的、更加剧烈的战栗!

七娘感觉自己这缕轻烟般的魂魄,在这恐怖的威压下几乎要被碾成齑粉,彻底消散。

“哼!”

一声冷哼,如同九幽寒冰凝结成的雷霆,骤然在无边灰暗的虚空中炸响!这声音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烙印在七娘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足以冻结思维、碾碎意志的无上威严。刹那间,翻涌的忘川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按住,咆哮的旋涡瞬间平息,无数挣扎的亡魂像被冰封般僵直不动,连那弥漫整个空间的痛苦呜咽都彻底消弭,只剩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七娘那缕刚刚凝聚起一丝意识的魂魄,在这声冷哼之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剧烈摇曳,几乎要彻底熄灭。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只想蜷缩、消散。

灰色的混沌被强行撕裂开来,如同厚重的帷幕被粗暴地拉开。一座难以形容其宏伟与森严的殿堂轮廓在灰雾中显现。殿堂由不知名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高耸入无尽的灰暗,每一块石头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古老符文,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寒气息。殿门洞开,幽深不见其底,唯有两点冰冷、巨大、如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赤红光芒,在殿堂最深处的黑暗中亮起!

那两点红光,是眼睛!一双足以审判诸天、定夺生死的眼睛!

“孟七娘!”那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万钧雷霆在七娘魂魄中滚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足以粉碎山岳的力量,“尔乃区区人间绣女,竟敢妄动幽冥禁忌!以生魂入绣,聚敛阴邪戾气,织就‘百鬼夜行图’!此图怨气冲天,直透幽冥,惊扰轮回秩序,更引得尔所绣之鬼物,竟借图中一丝生魂牵引,提前挣脱冥府束缚,于此间显化游荡,搅乱阴阳!此罪滔天,罄竹难书!”

随着这震魂摄魄的宣判声,七娘魂魄周围的灰色虚空剧烈扭曲。无数扭曲、狰狞、带着她熟悉针脚痕迹的鬼影骤然浮现!正是她呕心沥血绣出的那些百鬼!青面獠牙的夜叉、裂口长舌的恶鬼、空洞眼窝跳跃磷火的骷髅……它们此刻不再局限于绣布,而是活生生地在这幽冥空间里嘶吼、翻滚、互相撕咬!它们身上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与忘川中那些挣扎的亡魂气息相互吸引、碰撞,发出无声的尖啸,将这片区域搅得更加混乱不堪。这些由她一针一线赋予“形”甚至一丝“意”的鬼物,此刻却成了她罪孽的铁证!

“扰乱阴阳纲常,罪无可赦!”那殿堂深处的赤红巨眼猛地亮起,光芒暴涨,刺得七娘的魂魄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滋滋作响,剧痛难忍,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融。“打入无间地狱!永世沉沦,受万鬼噬魂之苦!不得超生!”

“无间地狱”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七娘的意识上。即使她此刻只是一缕新魂,对幽冥之事懵懂无知,那字眼本身蕴含的极致痛苦与永恒绝望,也让她魂魄深处爆发出本能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她想尖叫,想辩解,想诉说自己的无奈与那支撑她绣完百鬼的微弱念想,但在那无上的威压和赤红目光的凝视下,她连一丝意念都无法凝聚,只能无助地“看”着那宣告最终降临的恐怖。

就在那代表最终毁灭的意志即将落下,无形的枷锁仿佛已触及她魂魄的瞬间——

“且慢!”

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平静、沉稳,带着一丝奇异的金石摩擦质感,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雷霆般的宣判和忘川的呜咽,在这片凝固的死亡空间里响起。

殿堂深处那两点赤红的业火微微一凝,恐怖的威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七娘那缕瑟瑟发抖的魂魄前方。他身着玄色官袍,样式古朴庄重,袍服上隐约有暗金色的古老纹路流转,头戴一顶同样玄色的进贤冠,面容隐在冠冕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最深沉的古井寒潭,平静无波,映照着下方翻腾的忘川与无数挣扎的鬼影。他手中,捧着一卷非帛非竹、散发着蒙蒙青光的厚重书册,书页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记载着无穷无尽的命运丝线。正是执掌生死簿的判官!

判官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自有风骨,对着那殿堂深处的赤红目光行礼,声音依旧平稳:“陛下息怒。此女之罪,确凿无疑,依律当入无间。然,”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乎穿透了七娘颤抖的魂魄,落在她那双即使化为魂体也依稀可见其轮廓的、因常年引针而骨节微突的“手”上,“臣观其魂魄本源,此‘织魂’之力,实乃天道异数,万载难逢。其能引生魂入物,赋死物以‘意’,虽为祸端,亦蕴造化之机。若就此湮灭于无间,此异力随其魂俱碎,未免……可惜。”

他稍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手中的生死簿青光流转,书页翻动间,隐约有孟七娘生平的片段光影一闪而逝——那陋巷中绣出的猫儿扑蝶跃然如生,那青楼阁楼里呕血的孤影……最终定格在她指尖引动无形丝线、将自身魂力融入绣品的刹那。

“臣有一议,”判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其罚其湮灭,不若罚其‘用’。罚其永镇奈何桥头,司掌‘遗忘’之职。凡渡忘川之魂,必经其手,饮其汤。以其‘织魂’异力为引,融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化尽前尘执念,洗清孽障记忆,使亡魂得获新生,重入轮回。此非赦免,实乃以‘技’代‘刑’,以无尽岁月之孤寂,赎其扰乱阴阳之罪。既可令其异力为幽冥所用,规整轮回,亦是对其最严厉之惩戒——永生永世,见证遗忘,自身却永记其罪。”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堂的幽深,落在那双赤红的眸子上,“陛下以为如何?”

死寂。连忘川河中那些被威压震慑的亡魂似乎都屏住了无声的哀嚎。

殿堂深处那两点赤红的业火,如同烧熔的铜汁,缓缓流转,审视着判官,审视着判官身前那缕渺小如尘埃、仍在恐惧中战栗的魂影。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时空,在权衡着湮灭与利用的价值。庞大的威压并未散去,反而如同凝固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存在的头顶。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就在七娘的魂魄在这无声的审判中几乎要因恐惧而彻底溃散时,那洪钟大吕般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

“准!”

仅仅一个字,却如同盖棺定论,宣告了最终的命运。那恐怖的、即将湮灭她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但另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望的冰冷枷锁,却无形地缠绕上来,深入魂髓。

赤红的巨眼缓缓隐入殿堂的幽暗深处,只留下最后一句如同寒铁铸就的箴言,在虚空中隆隆回荡:

“尔身即尔狱,尔心即尔途。孟氏女,好自为之!”

声音消散,那宏伟的森罗殿轮廓也随之淡去,重新隐没于无边的灰色混沌之中。翻腾的忘川水恢复了它沉闷的呜咽,河中无数亡魂重新开始了无声的挣扎。

判官的身影依旧立在七娘魂魄之前,玄袍在忘川吹来的阴风中纹丝不动。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清晰地落在了七娘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看待工具的平静,一种宣告职责的淡漠。

“孟七娘,”判官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异的金石质感,不高,却字字清晰,烙印在七娘的意识里,“陛下法旨已下。自此刻起,汝为奈何桥守,司掌‘孟婆汤’。此乃汝刑具,亦是汝赎罪之器。”

他袍袖轻轻一拂。

七娘只觉魂体一震,眼前景象骤然变换。不再是那片悬浮的灰色虚空,脚下传来了坚实的触感——冰冷、粗糙、带着岁月磨砺痕迹的古老青石。她站在了一座桥上。

桥身古朴,不知是何等石料筑成,呈现出一种被无尽岁月冲刷后的惨白。桥面宽阔,却异常光滑,仿佛亿万亡魂的鞋底曾在此反复摩挲。桥下,便是那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忘川黄泉。粘稠暗黄的河水奔流不息,卷起无数痛苦的漩涡,无声的哀嚎与绝望的执念如同实质的寒气,不断从河面升腾上来,侵蚀着桥上的魂灵。腥臭、阴冷、怨毒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无孔不入。

桥的这端,扎根于一片无边无际、触目惊心的血红之中!那是怒放的彼岸花海,花瓣如血,花蕊如丝,在无风的环境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眩晕的甜香。花香与忘川的腥臭交织,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花海深处,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碑矗立,其色如墨,质地却温润如玉,上面刻着三个古老扭曲、仿佛由鲜血写就的大字——三生石!石面光滑如镜,隐隐流转着迷蒙的光晕。

桥的那一端,则彻底隐没在翻滚的、深不见底的浓雾之中。浓雾灰白粘稠,不断变幻着形状,仿佛有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其中挣扎、嘶吼,又归于沉寂。那里就是轮回的入口,是无数挣扎于此岸的灵魂最终的渴求,也是彻底的未知与湮灭。

而就在七娘立足的桥头,三生石旁,赫然摆放着一口巨大的器物!那是一尊三足古鼎,形制极其古朴厚重,通体呈暗沉的青铜色,鼎身布满了难以辨识的古老云雷饕餮纹路,散发出一种洪荒苍凉的气息。鼎足深深嵌入桥头的青石之中,仿佛与这座桥、这条河、这片土地早已融为一体,亘古长存。鼎口宽阔,内里幽深,此刻空空如也,却隐隐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吸力,仿佛能吞噬靠近它的一切思绪与情感。

判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古鼎旁。他伸出一指,指尖萦绕着一点极其凝练的幽光,对着鼎口凌空一点。

“此乃‘忘尘鼎’,尔刑具之基。”他声音平淡无波。

嗡——

一声低沉悠远的嗡鸣从鼎身内部传出,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巨兽被唤醒。鼎身上那些古老的饕餮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流转,散发出淡淡的青铜色光晕。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吸摄之力从鼎口弥漫开来,仿佛要将周围的光线、声音、乃至魂魄都吸入其中。

紧接着,判官的手指向着下方奔腾的忘川河凌空一引!

哗啦!

一道粘稠暗黄的忘川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取,猛地从翻腾的河面分离出来,化作一道浑浊的水柱,精准地注入忘尘鼎内!黄水入鼎,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冷水滴入滚油,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怨气蒸腾而起,鼎内的水面剧烈翻腾,无数痛苦挣扎的微小面孔在水沫中一闪而逝,发出无声的尖啸。

判官手势不停,又指向桥畔那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海。他五指微张,掌心向下,一股无形的力量拂过怒放的彼岸花丛。

簌簌簌……

无数血红色的彼岸花瓣无风自动,脱离枝头,如同被磁石吸引的血色蝴蝶,汇聚成一道凄艳的红色洪流,盘旋着、飞舞着,投入忘尘鼎中!花瓣一接触到鼎内翻滚的忘川黄水,瞬间融化,化为一缕缕妖异的猩红丝线,在浑浊的水中蔓延、缠绕,将那浓烈的、令人迷乱的甜香也带了进去,与腥臭怨气混合,形成一种更加复杂诡异的气息。

最后,判官的目光投向奈何桥那惨白光滑的桥身。他并指如刀,对着桥面虚虚一划。

嗤——

仿佛有极寒之气掠过。桥面之上,靠近七娘脚边的一小块区域,肉眼可见地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霜花!那霜花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判官手指再引,这一小片奈何霜便脱离了桥面,化作一团氤氲的灰白寒气,无声无息地飘入鼎口,融入那黄红交织的液体之中。

霜气入鼎,鼎内剧烈翻腾、嘶鸣的景象骤然一凝!奔腾的黄水、弥漫的血色、蒸腾的怨气,都像是被瞬间冻结了一刹那。一股冰冷死寂、足以冻结一切思绪的气息迅速弥漫开来,压过了之前的腥臭与甜香,让鼎中那混杂的液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如浆糊般的状态,颜色也变得浑浊不堪,黄、红、灰三色在其中缓缓流转,如同打翻的污浊调色盘。

“忘川水,涤荡记忆之痕;彼岸花,惑乱前尘之念;奈何霜,冻结执念之源。”判官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法典条文,在七娘意识中宣读,“此三物,乃汤基。”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再次锁定七娘,目光锐利如针,刺向她魂体的核心深处。

“然,此汤欲成,尚缺一味至为关键之引。”判官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引非它,乃尔之‘织魂’本源!尔之精魄,尔之记忆,尔之七情六欲,尔之一生所历之悲欢苦痛!尔需引动此异力,将尔魂中一切,尽数‘织’入此汤!以尔魂为薪,以尔忆为柴,熬炼此汤!唯有如此,方能引动汤基之力,化尽万魂执念!”

他伸出手指,直指七娘魂魄的眉心,指尖一点幽芒闪烁,带着强制契约的力量。

“引魂!织念!融汤!”

轰!

三个冰冷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七娘的魂核之上!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幽冥法则的恐怖力量瞬间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那口沸腾的忘尘鼎中!

“呃啊——!”

一声凄厉到超越极限的灵魂尖啸从她意识深处爆发出来!比死亡那一刻的恐惧更甚!比看到忘川挣扎更甚!那是源自灵魂被活生生撕裂、被当做燃料投入熔炉的极致痛苦!

她的“织魂”之力,那伴随她一生、带给她天赋也带来灾厄的能力,此刻被幽冥的力量彻底激发,却又被强制扭曲!不再是向外赋物以“意”,而是向内,对她自身灵魂的疯狂抽取与撕裂!

无数破碎的、尖锐的画面、声音、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魂魄最深处被强行撕扯、抽取出来!

——是江南三月,杏花微雨,私塾窗下,那个清朗少年偷偷递来的《诗经》,指尖相触时那细微的、令人心尖发颤的暖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是娘亲枯槁的手攥着卖身银子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浑浊泪水里沉甸甸的绝望,那银子冰冷刺骨,几乎冻僵了她的骨髓。

——是藏春楼阁楼里那扇永远半开的、透不进多少光亮的窗,是绣架上永远织不完的繁复图样,是丝线勒进指尖的锐痛,是每一次咳嗽带出的血腥气。

——是牙婆脸上那混合着怜悯与算计的复杂表情,是青楼老鸨看着她绣品时贪婪发亮的眼神,是其他绣娘麻木或嫉妒的目光……

——是那幅耗尽心血、吸尽神魂的百鬼夜行图!是绣面上喷溅的黑红血污!是血污中那只赤发鬼缓缓浮现的、冰冷怨毒、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这些记忆的碎片,这些情感的烙印,这些她一生中所有的甜蜜、酸楚、绝望、恐惧……此刻不再是虚无的回忆,而是化作了实质的、闪烁着各色微光的丝线!这些丝线从她魂魄中被强行抽出,带着她灵魂本源的光泽和温度,如同无数条疯狂扭动的光蛇!

而她被强迫着,用那被幽冥之力扭曲掌控的“织魂”之手,抓起这些从自己体内抽出的、燃烧着灵魂之光的“丝线”,狠狠地、绝望地“织”向那忘尘鼎中翻滚的黄、红、灰三色粘稠浆液之中!

嗤——嗤嗤嗤!

光之丝线投入鼎内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鼎内粘稠的浆液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剧烈地翻腾、咆哮起来!无数细小的气泡炸裂,发出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那些被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暂时压制的痛苦面孔、扭曲鬼影,此刻在七娘魂力丝线投入的刺激下,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猛地膨胀、嘶吼,更加疯狂地挣扎、冲撞!整个古鼎都在嗡嗡震颤,鼎身上古老的饕餮纹路疯狂闪烁,仿佛随时要压制不住鼎内爆发的恐怖力量!

七娘的魂魄在剧痛中疯狂颤抖、扭曲。她感觉自己正被一寸寸地投入这口沸腾的熔炉,被自己亲手抽出的记忆丝线捆绑着,被那些痛苦的鬼影撕咬着!她看到了鼎内翻滚的浆液中,映照出无数个自己:幼时懵懂绣猫的自己,情窦初开羞涩的自己,签下卖身契时绝望的自己,阁楼中呕血而亡时惊恐的自己……每一个影像都在被浆液侵蚀、融化,发出无声的尖叫!

“不……不要……” 她残存的意识在无边痛苦中发出微弱的哀鸣,试图抗拒这灵魂的凌迟。然而幽冥法则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禁锢着她,强迫她继续这自我献祭般的酷刑。她的魂影越来越淡,仿佛所有的光华、所有的“存在感”,都在源源不断地被那口贪婪的古鼎吸走,织入那越来越浑浊、越来越散发出不祥气息的汤液之中。

时间在极致痛苦中被无限拉长。鼎内的咆哮渐渐低沉下去,不是因为平息,而是因为那三色浆液与七娘投入的魂力丝线终于开始强制性的融合。强光收敛,翻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粘稠如泥浆般的暗褐色液体在鼎中缓缓旋转。液体表面,偶尔还有细微的气泡破裂,逸散出混合着腥臭、甜香、死寂和浓烈苦涩的气息,仿佛凝聚了世间一切痛苦的沉淀物。

当最后一缕从七娘魂魄中抽出的、带着她生命最后一口绝望喘息的光丝,颤抖着、最终没入那暗褐色的粘稠汤液中时,忘尘鼎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叹息,如同饱食的巨兽。鼎身上流转的饕餮纹路光芒渐渐稳定下来,归于沉寂。

鼎中的液体不再剧烈翻腾,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凝固的、缓缓蠕动的暗褐色泥浆状物质。表面漂浮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灰白色絮状物和暗红色的细小凝结块。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忘川腥臊、彼岸甜腻、奈何死寂以及灵魂焚烧后焦糊苦涩的复杂气味,浓烈得如同实质,从鼎口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桥头。这气味霸道无比,甚至连忘川的腥臭和彼岸花海的甜香都被它暂时压了下去。

七娘那缕残魂如同燃尽的灯芯,飘摇着、黯淡得几乎透明,悬浮在古鼎上方。所有的记忆、情感、喜怒哀乐,都已被抽空、织入了那锅粘稠的汤里。她的意识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麻木,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感。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仿佛也成了这桥、这河、这死寂的一部分。

判官的身影依旧立在鼎旁,玄袍在浓烈的气味中纹丝不动。他注视着鼎中那锅刚刚“熬”成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褐色粘稠之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那并非怜悯,更像是一种对“工序”完成的确认。

他抬起手,并非指向鼎,而是指向七娘那缕即将消散的残魂。一点凝练至极、散发着幽邃寒意的黑芒自他指尖飞出,无声无息地没入七娘魂体之中。

嗡!

七娘残魂猛地一震!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无尽岁月沉淀气息的力量瞬间注入了她空茫的魂体!这力量并非赋予生机,而是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她的存在形态彻底锚定、重塑!

魂体被强行凝实、塑形。枯槁佝偻的身躯,如同被风霜侵蚀千年的古木;深陷的眼窝里,是两潭凝固的、映不出任何光亮的死水;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用刀斧刻下的苦难印记;灰白稀疏的发丝,如同深秋枯败的芦苇,无力地贴在头皮上。一身粗陋的、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麻布衣裙,如同裹尸布般套在她身上。

转瞬之间,一个垂垂老朽、散发着沉沉暮气与死寂的老妪形象,取代了那缕飘摇的残魂,凝固在了忘尘鼎旁。她的腰深深地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唯有那双枯槁的手,指节因常年引针而扭曲的痕迹依旧残留,此刻正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着。

“此汤,名‘孟婆汤’。”判官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烙印,刻入她重塑的意识深处,“尔,即为‘孟婆’。”

他袍袖再次拂过忘尘鼎。

鼎中那粘稠如泥浆的暗褐色汤液,如同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缓缓升起一团,悬浮在鼎口上方。汤液翻滚蠕动,表面依旧漂浮着令人作呕的絮状物和凝结块,散发着那混合了世间至苦至悲的气息。

一只粗陶碗,凭空出现在七娘——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孟婆——那枯瘦颤抖的手中。碗身粗糙,没有任何纹饰,颜色灰暗。

那团悬浮的、令人望之生畏的汤液,如同活物般,精准地注入她手中的粗陶碗里,堪堪盈满碗沿。粘稠的汤液在粗糙的碗壁上缓缓流动,散发出浓烈的不祥气息。

“此乃尔职司。”判官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饮下它。”

孟婆佝偻着身体,僵硬地低下头,浑浊无光的眼珠,木然地盯着手中这碗刚刚“熬”成的汤。碗中暗褐色的粘稠液体,倒映出她此刻苍老、枯槁、如同厉鬼般的面容。

没有犹豫,也失去了犹豫的能力。这汤,本就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缓缓地,将碗沿凑近干瘪开裂、毫无血色的嘴唇。

汤液入口。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席卷一切的苦涩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刚刚被重塑、还是一片空茫的意识堤坝!那不是味觉上的苦,而是灵魂层面的、最纯粹的“苦”之本质!

忘川的腥臊怨毒、彼岸花的迷乱甜腻、奈何霜的刺骨死寂……种种幽冥秽物的气息被极致放大,如同亿万根毒针在她意识中穿刺!而更猛烈、更尖锐的,是她自己!是她刚刚被撕裂、被织入汤中的所有记忆与情感!

娘亲泪水中的绝望,银子冰冷的触感,青楼窗棂透进的微弱天光,绣针扎破指尖的锐痛,丝线勒紧的窒息,肺腑撕裂的灼烧,喷溅在绣面上的黑血,血污中那双死死盯住她的鬼眼……尤其是,那张清朗温润的少年面庞,那句“凤冠霞帔,必不负你”的承诺!这些碎片,这些情感,此刻不再是回忆,而是化作了烧红的烙铁,带着她灵魂本源的烙印,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烫在她意识的最深处!

甜言蜜语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刺穿信任;山盟海誓化作了最灼热的火,焚烧希望;呕心沥血的付出成了最沉重的枷锁,锁住生路;喷溅的鲜血和那双鬼眼,则是最深的恐惧和绝望的深渊!她一生的执着、奉献、牺牲,最终都酿成了这碗苦到灵魂都在颤栗的毒药!

“呃……嗬嗬……” 孟婆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碗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浑浊的老泪无法控制地从她深陷的眼窝中滚落,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滴落在碗中暗褐色的汤液里。

泪珠滴入的瞬间,碗中的汤液仿佛被投入了火星!嗤地一声轻响,腾起一缕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灰烟。汤液表面那些漂浮的絮状物和凝结块,竟奇异地溶解了一丝,浑浊粘稠的汤体似乎变得……稍稍清透了一丁点?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也似乎随之淡去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但这变化微乎其微,转瞬就被那无边的苦涩和绝望重新淹没。孟婆的身体佝偻得更低了,几乎要蜷缩成一团。她端着碗的手抖得如同筛糠,碗中的汤液晃动着,映照着她扭曲痛苦的脸。

“苦……”一个破碎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般从她干裂的喉咙里挤出。这不仅仅是对汤味的形容,更是对自身存在、对无尽职责、对这被永恒诅咒的命运,最刻骨铭心的控诉与烙印。

判官冷漠地看着她饮下这碗由她自己灵魂熬煮的苦汤,看着她因那极致痛苦而佝偻抽搐。当那滴老泪落入汤中、引起那细微变化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幽微的涟漪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

“记住此味。”判官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如同宣判最终的法条,“此乃尔之职,尔之刑,尔之宿命。引魂,织念,融汤,此三法已烙于尔魂。此后岁月,尔当于此桥头,日复一日,引忘川水,采彼岸花,集奈何霜,再引尔魂中记忆苦痛为薪柴,熬炼此汤。凡过此桥之魂,必饮此汤,尽忘前尘,方得入轮回。”

他玄色的袍袖在浓烈的汤气与忘川的阴风中纹丝不动,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要融入这片永恒的幽冥背景。

“孟婆,”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钉入孟婆的意识深处,“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判官的身影彻底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只余下那口巨大的忘尘古鼎,沉默地矗立在桥头,散发着幽暗的光泽。鼎旁,是那个刚刚诞生的、被无边苦涩与绝望彻底淹没的佝偻老妪,和她手中那碗映照着忘川黄水与血色花海的、未尽的苦汤。

浓烈的苦涩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孟婆新生的意识,勒得她魂魄都在窒息。她佝偻着,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灌入那忘川的腥臊与汤气的苦烈,每一次吐纳都带出灵魂被撕裂后的灼痛。判官的身影消散了,留下的却是一座比无间地狱更冰冷绝望的囚笼——这座桥,这口鼎,这碗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千年。麻木的痛楚稍稍沉淀,一种更庞大的、如同冰山压顶的孤寂感,开始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淹没了那尖锐的苦涩。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惨白的桥面,投向忘川河的对岸。那里,景象已变。

不再是翻滚的浓雾。河岸上,无边无际,密密麻麻,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又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无数影影绰绰、半透明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汇聚而来!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衣着各异,时代不同。有的身着华服却沾满血污,有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有的肢体残缺面容扭曲,有的神情呆滞如同木偶……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眼中那无法消散的、浓得化不开的执念!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对仇敌的怨毒,对爱人的不舍,对未竟之愿的疯狂不甘……无数道无形的、充满了强烈情绪波动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越过宽阔的忘川黄水,齐刷刷地聚焦在奈何桥头,聚焦在孟婆和她身旁那口巨大的忘尘鼎上!

渴望!一种近乎癫狂的、对解脱的渴望!对那碗汤的渴望!

那亿万道目光汇聚成的无声压力,比判官的威压更沉重,比忘川的怨气更粘稠,瞬间攫住了孟婆!她刚刚因饮汤而麻木的意识,被这庞大的、带着无数前尘碎片的渴望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无数破碎的、带着强烈情感色彩的低语碎片,如同亿万只蚊蚋,直接钻入她的魂体:

“娘……小宝饿……”

“银子!我的银子藏在炕洞里!不能忘啊!”

“杀!杀了他!我要报仇!做鬼也不放过他!”

“婉儿……等我……来世……”

“我的功名!我的状元!就差一步啊!”

这些破碎的执念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孟婆空茫的意识,试图将她拖入那亿万亡魂共有的、混乱痛苦的记忆泥沼!她佝偻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手中的粗陶碗剧烈颤抖,碗里暗褐色的汤液泼洒出几滴,落在惨白的桥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几缕细微的青烟,留下几点焦黑的痕迹。

“呃……”孟婆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深陷的眼窝中,那两潭死水剧烈地波动起来。她猛地闭上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鼎壁边缘,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丝微弱的锚定感。引魂!织念!融汤!判官烙入她魂中的冰冷法诀骤然亮起!

一股无形的吸力,源自她那被幽冥法则重塑的魂体核心,猛地爆发开来!强行对抗着那亿万亡魂意念的冲击!她感觉自己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叶破舟,本能地遵循着那残酷的法则,开始她的“职司”。

第一个走上桥的身影,是一个身着褴褛短衫、瘦骨嶙峋的汉子。他满面尘灰,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压垮的麻木。唯有在靠近桥头、看到孟婆和她身旁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鼎时,那麻木的眼底才骤然爆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对“遗忘”的渴望绿光!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鼎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死死盯着孟婆手中的碗,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孟婆佝偻着,动作僵硬却精准。她伸出枯枝般的手,引动那被烙印在魂中的法则之力。一股无形的力量攫取了一捧粘稠的忘川黄水,投入鼎中。指尖拂过桥畔的彼岸花海,一片血色的花瓣应手而落,飘入鼎口。再一引,桥面凝结起一小片灰白的奈何霜,寒气森森地融入鼎内。鼎中本已沉淀的暗褐色浆液再次开始翻腾,腥臭、甜香、死寂的气息蒸腾而起。

最后,也是最痛苦的一步。孟婆闭上眼,意识沉入那刚刚被亿万亡魂执念冲击过的、依旧混乱痛苦的魂海深处。她“抓”住了其中一缕——那是属于这枯瘦汉子的执念碎片:龟裂土地上干枯的禾苗,饿得嗷嗷哭嚎的婴孩,妻子绝望空洞的眼神,债主狰狞的嘴脸……这些碎片尖锐冰冷,带着尘土和饥饿的味道。

“织!”冰冷的法诀驱动着她。她用自己的魂力,如同无形的梭子,将这缕亡魂的执念碎片强行抽取、撕裂、拉长,化为一缕闪烁着土黄色微光、充满痛苦与绝望的“丝线”!这过程如同用钝刀切割自己的魂魄,痛得她魂体一阵虚幻。然后,她将这缕丝线,狠狠地“织”入鼎中那翻滚的三色浆液里!

嗤——!

如同滚油遇水!鼎内浆液猛地爆开一团浑浊的土黄色光晕,夹杂着亡魂无声的凄厉尖啸!无数细小的、代表着饥饿、债务、干裂土地的痛苦面孔在汤液中一闪而逝!整个鼎身嗡嗡作响,饕餮纹路明灭不定。一股更加浓烈、混合了尘土腥气和绝望气息的苦涩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汤液渐渐平息,颜色变得更加浑浊暗沉,表面漂浮的杂质似乎多了一些。孟婆颤抖着手,用一只新的粗陶碗,舀起这刚刚“熬”好的、温度滚烫的汤。

那枯瘦的汉子早已急不可耐,如同濒死的野兽扑向水源,一把夺过碗,看也不看那浑浊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汤液,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便灌了下去!

汤液入喉的刹那,汉子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瞬间放大!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扭曲、抽搐,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想要呕吐,想要嘶吼,但喉咙却被那粘稠的汤液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他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剧烈地痉挛着。

几息之后,那极致的痛苦骤然从他脸上褪去。扭曲的五官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如同被清水洗过的石板。眼中所有的浑浊、麻木、痛苦、渴望……所有属于“他”的情绪和记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种初生婴儿般的、彻底的茫然。他呆呆地松开掐住脖子的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粗糙手掌,又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桥那头翻滚的浓雾。然后,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朝着浓雾深处走去,背影很快被灰白吞噬,消失不见。

孟婆佝偻着身体,枯槁的手按在冰冷的鼎壁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汉子消失的方向,空茫一片。唯有鼎中残留的、那混合了尘土与绝望的苦涩气息,还有指尖残留的、抽取对方执念时带来的尖锐痛楚,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桥头对岸,那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亡魂队列,依旧沉默地延伸着。每一道麻木或癫狂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那口不断蒸腾着不祥气息的古鼎上。

引魂,织念,融汤……周而复始。

亡魂如潮,永无止歇。孟婆佝偻在忘尘鼎旁,如同桥头一尊被岁月风化的石雕。时间在幽冥失去了刻度,唯有那口古鼎中汤液翻滚的声响,亡魂饮汤时痛苦的痉挛与瞬间的空白,以及汤气弥漫开来的、万古不变的苦涩气息,成了这片死寂天地唯一的韵律。

起初,每一次“引魂织念”,都如同灵魂的凌迟。抽取亡魂执念碎片时,那些强烈的、带着各自前尘印记的悲苦、怨毒、眷恋、不甘,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她空茫的意识。熬汤时,将那些碎片强行“织”入汤基的过程,更是煎熬,如同将自己破碎的灵魂一次次投入熔炉煅烧。她熬的汤,颜色浑浊如泥浆,气味腥臭苦涩得令靠近的亡魂都本能地退缩,饮下后的痛苦反应也格外剧烈。她如同一个笨拙的学徒,在痛苦中跌跌撞撞地履行着这残酷的职责。

然而,判官烙印在她魂中的法则冰冷而精确。痛苦本身,成了最严苛的导师。渐渐地,那“引魂”之力运转得不再那么滞涩。她能更快地从亿万亡魂的意念洪流中,精准地“钩”住眼前之魂最核心的那缕执念,如同老练的渔夫,一甩竿便命中目标。抽取执念碎片时,那撕裂般的痛楚依旧,但她的魂体似乎被这无尽的痛苦磨砺得更加“坚韧”,或者说,更加麻木。

“织念”入汤的过程,也由最初的狂暴失控,变得相对“驯服”。她的魂力如同无形的织梭,穿梭于鼎中翻腾的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与亡魂执念之间,将那些尖锐痛苦的记忆碎片强行分解、拉长、缠绕,最终与汤基强行融合。虽然汤色依旧暗沉浑浊,汤气依旧浓烈苦涩,但至少,不再频繁地引起古鼎剧烈的嗡鸣和饕餮纹路的疯狂闪烁。

亡魂饮下汤后的痛苦反应,似乎也稍稍减弱了一些,那瞬间的茫然空白来得更快了些。队列,在以一种冰冷而恒定的速度,向前移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已是千年。

孟婆的动作变得机械而精准。引水,采花,凝霜,抽念,织汤……每一个步骤都刻入了骨髓,成了无需思考的本能。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陷的眼窝里,那两潭死水凝固得如同万古寒冰,再也映不出任何波澜。她不再去看那些亡魂饮汤时的痛苦表情,不再去“听”那些消散前的无声嘶吼,甚至不再去感受指尖每一次抽取执念时带来的尖锐痛楚。所有的感觉,都被那口鼎、那碗汤散发出的永恒苦涩气息所覆盖、所同化。

她成了奈何桥的一部分,成了忘尘鼎的延伸,成了“孟婆汤”这个概念在人间的具象化身。

直到这一日。

幽冥依旧,灰暗永恒。忘川奔流,无声咆哮。彼岸花开,血色凄迷。

桥头的亡魂队列依旧沉默地延伸至视野尽头。孟婆佝偻着,枯瘦的手精准地引动着忘川黄水,血色花瓣,灰白寒霜,投入那口亘古不变的忘尘鼎。鼎中汤液翻滚,散发出熟悉的、浓烈的混合苦涩。

她浑浊无光的视线随意地扫过队列前方。引魂之力习惯性地探出,准备钩取下一个亡魂的执念核心。

就在她的意念触及那缕魂魄的瞬间——

嗡!

一股奇异的感觉,如同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那被千年麻木冰封的意识!

那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熟悉到让早已凝固如死水的灵魂深处,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江南三月的杏花微雨,带着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是私塾窗棂透进的午后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是粗糙纸张摩挲指尖的触感,带着墨香;是少年清朗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轻轻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陈子安!

这个名字,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带着焚尽一切的熔岩,猛地从她灵魂最深处、从那被遗忘的灰烬里喷薄而出!瞬间烧穿了千年的冰封,烧毁了千年的麻木!

孟婆那如同风化石雕般凝固的身体,猛地剧震!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冰冷的鼎壁边缘,指甲与坚硬的青铜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深陷的眼窝里,那两潭凝固了千年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浑浊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唤醒的剧痛而急剧收缩!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艰涩得如同锈蚀了万年的机括。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力量,穿透前方影影绰绰的亡魂,死死地钉在了队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魂影。身姿清瘦挺拔,穿着一袭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襕衫,如同当年赴考时的模样。头发用一根朴素的木簪绾起,一丝不乱。面容依稀能辨出清俊的轮廓,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沧桑,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忧郁与茫然。他安静地站在队列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翻滚的忘川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似乎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心事里。那气质,那身形,那残存的风骨……纵然隔着千载光阴,纵然隔着生死幽冥,孟婆也在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他!真的是他!陈子安!

千年的时光壁垒轰然崩塌!无数被遗忘的、被苦涩汤气掩埋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江南的杏花烟雨、阁楼的昏暗烛光、绣架上的丝线寒芒、喷溅在百鬼图上的黑红血污……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她被重塑的魂体!尤其是那张在血污中缓缓浮现的、死死盯着她的赤发鬼眼!那眼神里的怨毒与嘲弄,此刻竟与眼前这张清俊却写满沧桑疲惫的脸,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嗬……”一声极其沙哑、仿佛从锈蚀千年的铁罐里挤出的吸气声,从孟婆干瘪的胸腔里艰难地溢出。她佝偻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端着汤碗的手,更是剧烈地颤抖起来!碗中那粘稠的、暗褐色的、凝聚了无数亡魂悲苦与她自身千年孤寂的孟婆汤,剧烈地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

千年冰封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死寂的深水之下,那沉积了万载的淤泥与寒冰被疯狂搅动!无数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猛地冲上意识的表面: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他……考中了吗?做官了吗?荣华富贵了吗?他……可还记得那个为他耗尽心血、卖身青楼、呕血而亡的孟七娘?!

还有……那张百鬼图!那只血污中的鬼眼!那怨毒的凝视!为什么……为什么会和他的脸重叠?!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疯狂碰撞、撕扯!疑惑、震惊、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楚、被尘封千年的怨与不甘……种种激烈到足以撕裂魂魄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她那早已被设定为“空寂”的魂核中轰然引爆!

引魂织念的法诀瞬间失控!鼎中原本相对平稳翻滚的汤液,因她魂力的剧烈波动而骤然狂暴!轰!一股暗褐色的浆液如同愤怒的巨蟒,猛地从鼎口喷涌而出,溅落在惨白的桥面上,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腾起大股腥臭刺鼻的青烟!

靠近桥头的几个亡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狂暴的汤气波及,发出无声的恐惧尖啸,魂体剧烈扭曲波动,几乎要溃散!

然而,孟婆却浑然不觉。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存在,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个青衫书生的魂影之上!千年的麻木外壳被硬生生撕开,露出下面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那碗在她手中剧烈颤抖、随时可能倾覆的孟婆汤,此刻仿佛重逾万钧,里面翻腾的不再是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而是她自己被撕裂的魂魄,是她被辜负的一生,是她千年守望的孤寂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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