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雨水倾泻,砸在古老山神庙腐朽残缺的瓦檐上,汇成浑浊灰白的水流。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尘土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变味儿。
紫卿月盘膝坐在庙宇深处,火光微弱跳跃,映亮她恬静温和的脸庞。乌黑长发简单用一支冰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纤颈旁,平添几分不经意的柔软。雨水沿着庙檐垂下的水珠,砸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膜。作为金丹巅峰修士,她周身气场沉静内敛,威压收敛得像一层纱衣,隔绝了外面的狂风骤雨。然而突然之间,一种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的阴冷气息硬生生挤破了雨帘,撞了进来。几个湿透的黑色人影堵在门口,杀意浓得化不开,刀身上蜿蜒的血槽被摇曳的火光刷上一层污浊的暗红,还在往下滴着血。
殿内唯一的那点暖色,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身上的腥气逼得愈发惨淡。
这群人的杀气像一盆冷水浇在通红的炭上,发出嗤嗤作响的声音。
“跑?再给老子跑啊!”为首的黑衣人嗓音粗粝如砂石摩擦,目光锁在神像底座下蜷缩的影子。那影子微微动了动。
就在黑衣人举步要冲过去的刹那,一道轻柔的声音如同暖春的微风吹开了肃杀的寒意。
“何必,”紫卿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立起,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烟火气,恰好挡在了那具蜷缩的躯体与黑衣人的刀锋之间,“如此大的雨,搅扰此间清净已是过分,何必再添一条性命呢?”
火光勾勒出她柔和沉静的轮廓,那双眼睛温润如秋水,不起丝毫波澜。她周身的威压如同春潮初退后的平静湖面,深藏着看不见的暗流涌动。金丹巅峰!几个黑衣人动作猛地一僵,冲在最前的那名仿佛疾奔中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脚下一滑,差点直接扑在地上。浓烈的忌惮混着一丝惊惶,在他们凶狠的眼神里急速弥漫开来。
为首的黑衣汉子嘴角抽搐了几下,勉强堆起几分难看地笑意,拱了拱手:“这位前辈,小的们不知有高人在这清修,实在多有得罪。不过……”他话锋陡地转冷,眼神恶毒地扫过神像下那个死寂的身影,“此人偷了我们主家重宝,必须带回去!还请您行个方便!”他刻意咬重了“重宝”二字,右手悄然摸向了腰间的储物袋。威胁和试探,混在恭敬的假面之下。
紫卿月垂在身侧的指尖无声地蜷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她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变,声音依旧平静得像拂过古琴的第一缕微风,却带着某种不容拂逆的重量:“此子于庙中遇我,便是有缘。今日,他便受我庇护了。”
为首黑衣人眼角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瞬间阴鸷如蛇。他猛地一挥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低喝:“上!”几道黑色身影配合默契,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从不同方向恶狠狠扑来。一人目标明确,刀锋直指地上的少年。另一人侧面抢攻,刀光如匹练,劈向紫卿月护身的灵力屏障。第三人则扬手抛出几颗赤红色的火雷珠,在空中划出凄厉的抛物线。
杀招齐至!
紫卿月依然站立不动。宽大的素色袖袍骤然扬起,如同流云舒展。那袖中仿佛蕴含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一股柔和而又沛不可挡的力量无声地扩散开去。那砍向少年的刀锋悬在半空,像是劈进一团粘稠至极的蜜糖中,寸进不得。劈向屏障的刀光触到柔和的微光,竟似冰雪投入沸水,无声消融。连那几颗刚刚炸开的火雷珠爆发出的灼热冲击,也被那片无形的“海洋”轻轻一兜,所有的火光、气浪与致命的碎片,都瞬间偃旗息鼓,乖乖跌落尘埃,在积满污水的石地上烧出几个焦黑小坑,“滋”地冒起几缕白烟便彻底熄灭。
出手的那个黑衣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猛地拍在他的手腕上,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败叶,惊呼一声,直直倒飞出去,“砰”地撞在腐朽的庙门框上,震得碎木簌簌下落。其余两个抢攻过来的黑衣人更是连惊呼都发不出,只感到撞上了韧性惊人的巨网,全身气劲瞬间溃散,踉跄着跌作一团。连刀都脱了手,叮当砸在青石板上,声音刺耳。
为首的黑衣人站在稍远处,亲眼看着自己精心安排的杀局如同枯枝般被轻易折断,心头寒彻骨髓。那女修从头到尾都只是随意扬了扬衣袖……她的实力远超他们的预估!忌惮与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咬牙,眼神怨毒如冰锥狠狠钉了地上的少年一眼,嘶声道:“走!”声音干涩恐惧。几人挣扎爬起,不敢再多看一眼,仓皇冲入门外无边的黑暗和倾盆大雨之中,顷刻便被泥泞吞噬。
山神庙内重回死寂,只剩下雨打残檐的哗啦声,以及火堆燃烧木柴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噼啪”作响。浓重的血腥味儿混杂着潮湿的泥腥气弥漫开来,来源正是神像基座旁蜷成一团的人影。
紫卿月几步上前,俯身蹲下。火光将她纤细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灰败的墙壁上。那是个极年轻的少年,顶多十六七岁,清瘦得惊人。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脸颊,雨水混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追兵的血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眼睫紧闭着,投下两片颤抖的暗影。一身粗布短衫几乎被撕成了破布条,露出的皮肤布满被粗糙利器划开的口子,深可见骨,血水还在随着他微弱颤抖的身体一丝丝往外渗。
她伸出手,冰凉纤细的指尖极轻地拂开了黏在他额前的几绺湿发,露出少年光洁却痛苦紧蹙的眉心。指尖触及滚烫的皮肤,灼热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
一个极简单的灵犀指印在她指尖捏起,柔和清凉的淡青色灵力,如同初春草木舒卷的气息,无声流淌出来,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少年血污斑斑的身体。伤处传来血肉被无形力量轻轻抚平的微痒触感,那渗血的皮肉竟像春日融雪般快速愈合、收口,血污亦无声剥落。他破碎的衣衫被轻柔的风系法术瞬间蒸发水分,干燥地贴合回身上,又被她细致地拉拢整好。整个过程无声而迅捷,只留下伤口新生的微微凉意和身体深处蔓延开来、对抗高热的温暖能量流。
她动作轻柔利落,如同整理一件珍贵的藏品。自始至终,少年像一件被细细擦拭摆正的古董,安静得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直到她收回灵力,准备起身时——
一只冰冷颤抖的手,带着劫后余生积蓄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的一片素色袖角!布料在那微小的力量下绷紧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刺啦”声。
紫卿月动作一顿。她低下头,正对上那双不知何时已睁开的眼睛。
瞳孔漆黑,深处映着跳动不安的火光,如同星子坠入尚未平息的狂风暴雨。浓密的眼睫被血水结在一起,几乎粘连,但仍费力地撑开了一条缝隙。他所有的恐惧、惊惶、死里逃生的虚脱、强撑出的倔强,都燃烧在这双眼睛里。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被血呛过的摩擦感,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前辈……您是剑修吗?”每一个字都干涩得像是在枯木上磨出来的,饱含着渴望抓住一点确定根基的慌乱。
紫卿月眼睫低垂,安静地看了他片刻。火光在她眼底跳跃,晕开一片温润柔和的暖意。她微微偏了下头,露出白玉般的颈项线条和一丝清浅得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温声开口:
“你看我,何处有剑?”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自己身上,素雅简洁的长袍上毫无装饰,腰上臂上更没有任何剑器痕迹,甚至连佩戴武器的气息都未曾泄露半分。
少年攥住她袖角的手指痉挛般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泛出失血的青白,随即却又无力地松懈了几分。他失血过多的脸一片惨白,嘴唇动了动,所有凝聚起的力气仿佛都被这句带着温和疑问的反问抽空,那双盛满了烈火般情绪的黑眸深处,有一瞬间的茫然和失落凝滞。然后,无法抵挡的疲惫,如同涨潮般猛地淹没了瞳孔里跳跃的火光,眼睑沉重地一垂,身体一软,彻底跌入深沉的昏黑里。唯有那只冻僵般的手,还维持着最后一丝本能,紧紧攥着那片救他于水火深渊的素色袖角,如同沉船者攀住了唯一的浮木,再无一丝松开的意思。
紫卿月没有立刻将那攥得发皱的衣袖抽离。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破庙之外。急雨不知何时小了许多,雨丝被微风吹斜,如同灰白的细密幕帘,切割着庙外浓稠化不开的黑暗。山峦、树木的轮廓在稀疏雨幕里若隐若现,只剩下一些更深的墨色轮廓。四周静得只余火堆烧灼木柴的噼啪轻响,还有少年因高热而愈发滚烫、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下敲打在寂静里。
她安静地蹲在原处,膝盖处柔滑的素色衣料被泥水浸湿了一小块深色污渍。侧脸的弧线在摇曳火光的明暗交界处流畅优美,微微低垂的视线落在少年紧攥着她衣袖的那只手上,手上还带着血污干涸后的黑痕和泥渍。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从垂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上轻轻掠过,滑到束发的发髻处,最后极轻地搭在了那支冰玉簪首微翘、如同待飞翎羽的末端。玉质冰润沁骨,簪身线条流畅,几乎没有任何灵力的光芒渗出,与普通富贵人家的头饰并无二致。唯有接触簪身的一刹那,她的眼睫才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一种埋藏极深的冰冷灼痛了指尖——那并非实体的温度,而是一种剑器待鸣、积蓄百年的孤绝剑意,从这看似柔弱的冰玉深处无声蛰伏,只偶尔泄露出瞬间足以切金断玉的凶悍。
火堆“哔啵”爆裂了一小点火星,光亮骤然一闪,清晰地映亮了她此刻的脸庞。那抹清浅柔和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褪去,沉静依旧,眼底却像一池深不见底的古泉,倒映着跳跃的火焰,也倒映着少年灰败脆弱的面容。无人看见,她眼底深处悄然划过一丝涟漪,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细石,瞬息又复归于水波不兴的幽邃。随后,她慢慢抬起了眼。
雨停了。
庙宇残破的门外,几缕流银般的月光如水滴般从散开云层的缝隙里滴落,在湿漉漉的地面流淌开来,映着青石板上的水渍,碎成一片片凉沁沁的冷银。惨白的光漫过破败的门槛,悄然染上她玉雕似的下颌线条。那双映着月光与余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沉沉睡去,而那蛰伏于玉簪深处的剑意,无声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