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死寂的寒意尚未彻底消散。
北侧寒玉观礼台投射下的无形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块，冻僵了紫裙女子凌薇身畔的空气。她依旧僵立在玉阶上，指尖死死扣住碧玉柳叶剑冰冷的剑柄，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青筋毕露。嘴角残余的血痕刺目惊心，更刺目的是她眼中那彻底溃散的高傲与冰封——只剩下一片被碾碎后的茫然空寂与深重的惊悸。
方才那柄墨色古剑显露真身时的恐怖威压，连同那隔空降临、轻易将其镇压的无上冰寒意志，已在瞬间彻底击垮了她的骄傲与认知。那不是她能触及的存在，甚至不是她能妄自评断的存在！
“凌薇。”一道沉稳中带着不容置喙魄力的苍老声音，如同隔空垂落的冰泉，直接贯入她混乱濒临崩溃的识海。是玄天峰那位白发苍苍的药王尊者。“此剑非同小可，与梦华殿那柄悬天之剑同源而生。内蕴湮灭死寂之道，绝非你所能触碰。立刻认输退下！再强撑下去，反噬剑意深入神魂，便是金丹也休想保住！”
声音冰冷如针，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瞬间刺破了凌薇意识中的混沌迷雾。
“认……输？”她微微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中茫然更甚。认输？向那个……拿着一柄裹布烂剑、她原以为只是徒有其表的家伙？
“凌师姐！快下来吧！”几位先前对她恭敬围绕的内门女弟子此刻也挤到了玉阶下方不远，焦急地呼喊，脸上写满了恐惧，“那柄剑太邪门了！连长老们都……”
“是啊！你看秦师兄他们都不敢吱声了！”有人指着北边烈火峰那群如临大敌、噤若寒蝉的红袍弟子。
“拔剑？哼！拔出来他自己第一个被碾死！”一个身材矮胖的内门弟子缩在人群后面，嗤笑一声，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后怕，“那根本不是什么人驾驭的法宝……那是剑尊扔给宠物的磨牙棒！随时可以收回去的那种！跟它较什么劲？”
“就是就是！保命要紧！快下来吧凌师姐！”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的焦点早已从那柄邪异的“玄阙”剑，转到了这突如其来、来自长老的直接介入，以及那明哲保身的劝退。敬畏依旧，但更多是对那柄剑本身不可理解的恐惧与疏离。
听着周围纷杂刺耳的议论与劝诫，凌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骄傲被踩碎、恐惧如影随形、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认输……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潮将她淹没。她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冰冷尘埃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死寂。
她不再看江无羡，更不看那柄悬在他身侧、重归沉寂却如同深渊凝视的墨剑。只是缓缓地、无比僵硬地对着江无羡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垂了垂头。没有声音，没有多余动作。
然后，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挤出人墙，踉跄着走下玉阶。那袭淡紫色的清冷身影，在周围无数道或同情、或复杂、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很快消失在汹涌的人潮深处，留下玉阶上那一小滩刺目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血迹。
江无羡依旧静立在原地，墨蓝色的衣袂在无声卷动的气流中微微起伏。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玉阶上那滩迅速被阵法之力吸收的血迹，掠过台下那些或是惊惧、或是敬畏、或是带着莫名深意看着他的目光，落在刚刚凌薇垂首的位置。
认输了？
因为长老的介入？因为对那柄剑的恐惧？还是因为……那一声隔空而来的“归”？
一种极其异样的荒谬感与巨大的空洞感同时攫住了他。
墨色古剑“玄阙”静静悬浮在身侧，死寂无声，如同未曾醒来。但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这柄剑命魂相连的契约烙印深处，那丝属于殿顶悬停“寒螭”的同源冰冷意志，正在悄然隐去。
周围的喧嚣声浪似乎又渐渐回来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更加热烈的议论。但江无羡的心神却莫名空荡。他再次目光扫过整个巨大的广场——烈火峰弟子簇拥下的秦烈眼神凝重地看着他，见他目光扫来，竟微微侧身避开了对视；云霞峰的顾瑶光坐在灵蝶幻化的王座之上，漂亮的柳叶眉微蹙，小脸上满是困惑；玄天峰药疯子林墨尘则是不知何时掏出了纸笔，眉头紧锁地对着他的方向快速描画着什么……
没有人再上前。
擂台屏障已经修复如初，寒玉光芒流转。但江无羡身周丈许之地，如同禁区。
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诡异的茫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心念微动。
嗡！
悬浮在身侧的“玄阙”古剑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绝对湮灭气息的鸣颤！剑身未动，原地空间却如同投入巨石的平静水面，瞬间向内塌缩成一个绝对死寂的微小黑洞！
江无羡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片塌缩的死寂空间涟漪核心。如同从未出现在这喧闹的广场。
＊＊＊
梦华殿深处，星河流转无声。
池畔暖玉流云榻上，紫卿月倚着高枕。雪色羽织松散地覆盖着玲珑曲线，墨发随意铺陈，衬得那冰雪雕琢的侧颜在殿宇朦胧的星辉下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完美与疏冷。她眼帘微阖，长睫投下小片静谧的阴影，似乎仍在假寐。只是搁在丝绒锦被上的那只玉白右手，指尖无意识地在被面流动的云纹上轻轻描摹着无形的轨迹。
一张由整块万年暖玉髓雕琢而成、流转着天然道纹的棋坪悬浮于榻前，其上黑白棋子纵横纠缠，散发着令人心寒的步步杀机。
宋怀安坐在对面的冰晶墩上，修长手指捻着一枚温润如墨玉的黑子，正举棋不定。他眉头微锁，目光如炬，专注地审视着棋坪上犬牙交错的胶着局势，似乎在酝酿着致命一击。白玉食盒打开放在榻旁的玉几上，内里精致小巧、如同点点落雪的“雪魄云酥糕”还剩一小半，浓郁的香甜气息与棋坪上的冰冷杀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诱人的氛围。
噗！
殿心灵雾边界，空间极其细微地扭曲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
江无羡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片涟漪中心，周身还残留着穿越虚空带起的微弱死寂气息，随即被殿内柔和却无处不在的冰息瞬间吞没。
他脚步极轻，踏在温润流转星光的玉地上，如同踏在另一片隔世的领域。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方剑拔弩张的棋坪上，又掠过宋怀安凝重的侧脸，最终停留在暖玉榻上那道半阖眼帘、似乎沉浸在云纹轨迹间的慵懒身影上。
不等他开口行礼——
“回来了？”一道清冽的声音从棋坪旁飘落，并非疑问，只是平淡的陈述。紫卿月甚至未睁眼，指尖的描摹动作也未停歇，“边上坐吧。”
清冷的目光抬起，落在那道无声无息立于殿心的少年身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注意到江无羡身上残留的那一丝几乎被殿内气息彻底吞噬的……战斗后的锋锐波动。再看他平静外表下隐藏的、如同蛰伏火山般的新生力量本源……
嘴角习惯性勾起的温和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了然和一丝玩味。
“哟？这么快就打完回来了？气息倒是更锋锐了几分，”宋怀安这才放下那枚凝重的黑子，抬眼看向江无羡，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随意和一种“我都懂”的揶揄，“来，正好！你师尊这盘棋要坑死我了，小江你帮我看看，这子落哪个方位能把她那步暗藏的‘雪崩局’给搅和了？”
他极其自然地朝着榻畔另一张空着的冰玉墩歪了歪头：“坐！尝尝新出炉的云酥糕，香甜软糯，比你师尊殿里那些冷冰冰的石头顺口多了！”目光在江无羡和紫卿月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明显的促狭，“有什么事，等这盘棋下完再说。你师尊她老人家下棋的时候……脾气可不怎么好。”
宋怀安的语气轻松随意，仿佛是在自家庭院招呼一个熟悉的晚辈。他甚至还随意拈起一块细雪般的糕饼，作势要递向江无羡的方向。
冰玉墩光洁冰润。棋坪上黑白交错，杀气弥漫。
江无羡看着宋怀安推到自己面前的甜香糕饼，又看了看棋坪对面那道半阖眼帘、似乎根本没在意这边动静的清冷身影。心中那份由广场诡异认输带来的巨大空洞和烦闷，以及深藏于新生剑骨核心的躁动锐气，竟在这奇异的氛围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悄然抚平。
他走到冰玉墩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对着紫卿月的身影恭谨地俯身一礼。姿态标准无瑕，如同最完美的雕塑：“弟子拜见师尊，宋师叔。”
紫卿月指尖在云锦被面上描摹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睁眼，浓密的睫羽连一丝颤动也无。但对面棋坪之上，她一颗位于星位关键点的白玉棋子四周，无声凝聚出一圈极其细小、却冰寒刺骨的空间涟漪，如同凝结的冰晶。
宋怀安正要落下的黑子硬生生顿在半空！他脸色微微一僵，尴尬地收回手臂，将那块原本要递出的云酥糕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好！好！下棋！专心下棋……”同时赶紧对着江无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坐。
江无羡不再犹豫，安静地在冰玉墩上坐下。墩面寒意沁骨，却奇异地并未引起他冰魄真元的丝毫躁动。他收敛心神，目光沉静地落在那方道韵流转、杀机四伏的玉髓棋坪之上。
黑白二色玉质棋子如同两股无形的洪流在方寸之间对撞、绞杀。黑棋厚重如地脉，步步沉稳，意图缠绕压制；白棋轻灵似飘雪，看似随意散落，却暗藏玄机。棋坪一隅，宋怀安的黑子已然形成一个巨大的“天火劫阵”，焰浪滔天，将白棋数子逼入险地。
但紫卿月白棋落在黑阵边缘的那一子却极其怪异，如同孤悬于怒海边缘的浮冰。宋怀安的黑子落下，试图收紧包围圈，彻底绞杀这枚“浮冰”。
棋子落定，发出一声清脆的玉响。
紫卿月依旧未抬眼。一直搁在锦被上的那只玉白右手终于抬起，莹润的指尖随意地从冰玉棋笥中拈起一枚浑圆的乳白色棋子。
没有停顿，没有计算。仿佛早已洞悉了万般后招。
那只拈着白子的指尖极其随意地向前探出，然后在宋怀安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于离那枚落入劫阵、岌岌可危的“浮冰白子”上方半寸之处，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道韵，轻轻屈指一弹！
嗡！
指尖并未触碰白子！
但那枚被宋怀安苦心编织的“天火劫阵”逼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吞噬绞杀的“浮冰白子”，竟在她这一指无形劲力的拂动下，极其诡异地向上……微微跳了起来！
仅仅是极其微小的跳动！连带着下方落下的棋子都未曾撼动！
然而——
咔！咔！咔！
随着那颗被无形之力“弹动”的浮冰白子微妙的跃起，原本被烈焰包围、死气沉沉的死局如同被投入了冰原雪潮！整个僵化的棋盘局面瞬间活络！一股沛然莫御的寒意顺着那枚跃起的白子为核心炸裂开来！宋怀安刚刚落定、负责绞杀的那枚关键黑子周围形成的“烈焰链条”寸寸断裂！盘面上的所有黑子气机骤然割裂！那庞大凌厉的“天火劫阵”，竟如同被点中了死穴的太古炎魔，内部结构瞬间瓦解崩溃！烈焰尽灭，只余下散落的点点火星！
仅仅一弹指！乾坤颠倒！
“噗！”宋怀安喉头一甜，强压下一口涌到嘴边的逆血！手中的另一枚黑子脱手掉落！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无奈、憋屈和对眼前对手那非人算计能力的绝望。他看着那枚刚刚被自己围剿、如今却成为自己灭顶之灾导火索的“浮冰白子”，又看看对面那个依旧阖目、仿佛只是拂去了指尖微尘的清冷身影，最终只能苦笑摇头，长叹一声：
“卿月……你够狠！这盘……是我……”
“嗯。”紫卿月这才极其轻微地发出一声鼻音应和，如同冰珠落入寒潭。她终于缓缓掀起眼睑。深潭寒眸掠过那方崩解的棋局，落在因强行提气忍下翻腾气血、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宋怀安脸上时，那冰封般的瞳仁深处，似乎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满意的光。
“棋局终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困倦的倦怠鼻音，抬手随意将手中捏着的白子丢回棋笥，发出清脆撞击，“有事说事。”
宋怀安苦笑着摇摇头，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目光转向早已等待在冰玉墩上的江无羡：“小子，别傻坐着。你来。”他侧身让开了位置，“陪你师尊说说话。她这副刚下完棋就想轰人走的脾性……啧，也就你还能忍。”
他又瞥了一眼玉几上还剩的几块云酥糕，对着江无羡眨眨眼：“趁热！这可是特意给你留的！”语气里的促狭不加掩饰，随即对着紫卿月微微颔首，“卿月，我去炼炉‘九转凝碧丹’定定神。这小子……你慢慢消遣。”说罢，也不等她回应，背着手如同自家后院般闲庭信步，沿着流泉雕廊，很快消失在星辉与灵雾深处。
独留一殿清冷。
暖玉流云榻上，那道半阖眼帘的身影缓缓坐直了些。雪色羽织滑落肩头少许，露出一段精致如冰雕的锁骨弧度。深潭寒眸望向已然坐到冰玉墩前、距离自己不过五尺之遥的弟子。
日光隔着层叠的禁制与灵雾投入殿内，在她清冷的侧颜上投下朦胧的光斑。那沉寂的目光落在江无羡脸上，掠过他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因广场诡异结局和新生力量冲击带来的躁动锋芒。
她红唇微启，声音依旧带着冰雪初融的微凉，但落入江无羡耳中，却如同檐下滴落的冰泉，带着奇异的抚平燥热的力量：
“可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