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飘香。
而在张坤身旁不远处,一块相对平坦的干燥岩石上。
巫行云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她的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倘若细细看去,更会发觉她的相貌似乎也有所变化,不再像十岁的黄口小丫头了,而似乎更加接近十五六岁的及笄姑娘,俗称“长开了”。
然而在这体态玲珑、青春靓丽的小姑娘身前,却赫然躺着一头刚被杀死放血不久、身体尚带余温的年轻雄鹿。鹿眼圆睁,仍残留着离世前最后的悲伤、痛苦和绝望,鹿颈处有一条长长的、平顺光滑的伤口,血液已经几乎流尽。
而更加近似恐怖片的诡异场景还在后边——此刻,小姑娘巫行云正捧着一个由鹿首骨敲碎了、搭着鹿皮囊制作成的粗糙大碗,而这器皿里盛了大半碗颜色鲜红的生鹿血!她捧起那充满腥气的温热血浆,暗自计算着时辰,待到差不多了就将碗送到嘴边,毫不犹豫地一仰脖子,大口吞咽下去……
吞咽声中带着一种原始、近乎野蛮的韵律。
小姑娘巫行云的嘴巴也小,往往有浓稠生血顺着她的嘴角溢出一些,将那幼嫩的唇瓣染得猩红,再顺着白皙的脸颊和小巧的下巴,滴落到胸前的皮裘领口,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冰凌。那画面,充满了妖异和惊悚的冲击力。
“姥姥师伯,你都端着碗喝了,能不能注意一点儿?……你这模样,会让我做噩梦的。”本来专注烤肉的张坤闻到血腥气息,都忍不住抬头瞅了一眼,而后皱眉抱怨。
童姥所修行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威力奇大,更能够延人寿数、永葆青春,然而却也有两个很大的麻烦。其一便是每三十年便会返老还童一次,返老还童后一身高深修为全部打回原形,回滚成刚练这套功法时的模样。其二便是功法入门后,练功之人的身量体型就基本固定了。
这些日子赶路,张坤仗着脸皮厚实、形势逼人,跟童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倒也听到了一些秘辛故事。
据巫行云所言,逍遥子是因缘巧合得到了那本“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的秘笈,当年他恐怕也没搞清楚这套功法的全部关窍,除了自己练习琢磨,也想到了收徒这么个法子——让徒弟练习这套功法,看看打小练起又有何异同。结果一番找寻下来,自幼聪颖伶俐的童姥就被逍遥子看中了,收为首徒、传授功法,那时童姥才刚满六岁。
六岁这个年龄还太小、偏生童姥天资又很高,六岁练功,八九岁就入了门,身形也定格在了八九岁女童的时期,再加上二十多岁功法大成时被李秋水算计,这便终生只能保持矮小身材了。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而同样因为六岁开始练功,童姥在三十六岁时第一次返老还童,直接跌落到了六岁时的修为境界,此后每日都需要在固定时间吸饮生血、练功重修,这么每练一天,就恢复一年的功力,直到三十日后方才复原。到六十六岁时她遇到第二次返老还童的坎儿,这一次闭关饮血苦修了六十日,终于康复……
这一次,可就是要九十日的功夫,才能够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功力了。
这几日以来,每到午时,童姥都要如此饮下温热新鲜的生鹿血,再运转她那独特的内功法门,汲取血中的生发之气,以激发“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那修复身躯、重返盛年的逆天伟力。
只不过第一天童姥是直接扑在雄鹿身上,抱着麋鹿毛茸茸的脖颈就开始啃噬吸血,那场面整得像个丧尸片似的。张坤看不得这样,索性就地取材,用鹿骨和鹿皮给童姥做了个大碗。
结果这姥姥在张坤面前毫不注意,端着大碗依旧牛饮鲸吞,总要搞得满嘴是血,令张坤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恐怖片……现在他是武功盖世、相当厉害了不错,但想到丧尸、咒怨、诡异之类的事物,仍旧忍不住头皮发麻呐。
而听着张坤的抗议,巫行云也只是桀桀怪笑,自从结识张坤以来,心高气傲了九十多年的姥姥竟觉得隐隐受他挟制、却还无可奈何,这时候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压张坤一头的事情,反倒咕嘟咕嘟仿佛壮汉酒鬼捧坛豪饮,喝得是更欢了。
喝光鹿血之后,童姥继续端正盘坐好,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口鼻中呼出一缕缕白气。白气起初只是淡淡的一圈,随着她的呼吸吐纳变得愈来愈浓重,渐渐地形成一片氤氲云雾,将她那玲珑的躯体都遮蔽得若隐若现,远看着仿佛真是神仙下凡了一般。
这些场景,几日下来张坤早已经看习惯了。他安静地烤着肉,眼角余光掠过童姥修炼的景象,鼻翼除了烤肉香气,仍有几缕淡淡的血腥气息萦绕不散。
但心里仍旧止不住思考。
这般修行路……真的对吗?
张坤毕竟是从二十一世纪地球而来的穿越者,每每看到童姥这般奇怪的修炼方法,脑海里就忍不住翻腾着曾经看过的那许多仙侠小说。
在那些小说里,无论何种体系——常规修真的筑基、金丹、元婴、化神也好,武道修仙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也罢,甚至于什么玉清境、上清境、太清境,什么玄阶、黄阶、地阶、天阶……
无论怎么修行,其核心都在于吸收天地之灵气、汲取世界之精粹,最后化为自身的纯正力量。越是高深法门、越是讲究返璞归真,引动的是至清至纯灵气,滋养的是元神灵魂根性。
而生灵血气往往与天地灵气相对应,被认为是一种驳杂不纯、内蕴凶煞的暴戾能量,以血气修行的大多是邪道魔修,不禁被正道仙门所不齿,更往往潜藏着巨大隐患。
至于采用茹毛饮血这等方法……如此原始野蛮,就算是邪魔歪道,也多半看不上眼的。
之前看影视小说的时候全然不觉,但这几日张坤亲眼见证童姥如何修炼,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套“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是逍遥子从神秘山谷里得到的……该不会其实是邪派功法吧?
修炼了之后,该不会突然被哪里来的剑仙除魔卫道、一剑嘎了吧?……唔,这个可能性是极小的,毕竟童姥可是将这套功法练了九十年,不也啥事都没有么……
那我还练不练这玩意儿呢?毕竟无崖子可是说,这不老长春功才很有可能是破限的关键呢。
心念及此,张坤晃了晃脑袋,将深重的心思收归腹底。而他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将烤得焦香金黄、油脂滋滋作响的鹿肉取下,用洗净的宽大树叶包了,放在童姥身边不远处的干净石板上温着。自己则是先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又片刻后,巫行云重新将那些氤氲白雾吸入体内,幽幽长叹了一声。
今日的行功算是宣告完成,童姥的面容又变得稍微成熟了些,脸色更显白里透红,体内真气流转,已经有十六七岁的修为。她停止运功、睁开眼睛,一眼就瞧见身旁烤得恰到好处的鹿肉。
但她非但不喜,反倒小巧眉头微蹙,瞥了一眼篝火边已经吃完烤肉、气定神闲盘坐着的张坤,冷哼一声:“你这小子婆婆妈妈、古古怪怪的,身为江湖人居然还见不得血腥,哼哼……等你活到姥姥这个岁数,就知道这点血腥在功力枯竭、寿数临头、生死劫难当前,那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等张坤说话,童姥又继续冷言冷言:“你有那闲时间去烤肉,怎么不多花些精力去习练武功?我教你的那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你难道都练熟了吗?!”
嘴上说得不屑,姥姥手上动作可不慢,迅疾拿过那烤肉,吭哧吭哧狼吞虎咽,吃得是满嘴流油、油光满面、面带喜意、意犹未尽……显然,这生饮鲜血对她而言也并非什么享受,而她其实也宁愿多花些时间享受烤肉美味,也不愿为了多练功而去吃果子、啃生肉。
本来童姥也不过是嘴上说说,重温一下批评人的快乐,哪知张坤却轻飘飘答道:“啊,我学会了呀。”
“你学会了?!”童姥瞪着眼睛,甚至忍不住腾地站起,指使道,“来来来,你给我演示一遍。”
数日间跋涉于风雪莽莽的高山绝域,日复一日昼行夜伏、斩杀麋鹿以血续命,这一切可谓枯燥艰苦至极,又无聊尴尬至极。而每当感觉枯燥窘迫之时,张坤便会适时开口,姿态恭谨地请教武学疑难。
其实所谓武学疑难,对张坤而言还能有什么难的?毕竟他自身功夫已经极高,而且修炼路径与童姥全然不同。
他如今所真正疑惑的几个武学问题,比如如何让真气离体后发出光芒来、搞出类似于卓不凡剑芒那样的效果。比如为什么发射六脉神剑剑气时还好,想将这剑气持续稳固形成剑芒,耗费的真气就会成倍增加……这些问题他试着提过一点,却把童姥也给问迷茫了啊……
于是他只好改换策略,问些北冥神功行功路线中一些精深细微的关键节点,或者凌波微步、小无相功的一些诀窍。其实他本人对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练得很顺畅,对小无相功更是没有认真修习过,那些问题大多是木婉清和钟灵问他的。
关于逍遥派自家的绝学武功,倒也不怕巫行云说不上话。而童姥每说一番见解指点,张坤便会适时地轻拍马屁,赞叹道:“师伯高论,拨云见日。”“此等精微见解,弟子简直闻所未闻!”“唉,无怪乎当年能被逍遥子师祖选为首徒,我看我逍遥派上一辈中……不,应该是上一代武林当中,师伯你的天资悟性该当第一!”
这些马屁的用意实在太直白不过,却精准无比地搔到童姥心里最得意的痒处。她向来自诩天赋卓绝,至少要远超那贱婢师妹,被张坤这么轻轻一捧,扬起的嘴角简直压都压不住,甚至有时候还反过来夸赞张坤——
“你小子还有些眼力,能看出此节关键!这个问题呀,可是直指逍遥派武学核心精髓……”
这么相互吹吹捧捧下,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悄然发生微妙变化,总之童姥对张坤是越看越顺眼了。
第三日的时候,童姥主动提出传授给张坤一些逍遥派绝学。张坤自是欢欣答允,毕竟在这天龙世界,基本可以说“逍遥派出品必属精品”了,他本身功夫确实已经很高了,可是技多不压身嘛。
张坤费了大力气救下童姥,最重要的当然是为了那个“破限”传说,甚至还有那诛仙剑的奥秘……但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以及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这些绝学,自然也是觊觎的目标。
于是一个倾力教授、一个认真学习,说干就干。
然后,到今天……这一共才多少时间啊?最多练了四天吧?!
看着张坤将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尽数演练完毕,甚至并不拘泥于原本套路,而似乎创造性地融入了龙爪擒拿手、一拍两散掌等功夫,童姥呆愣着,眼睛都瞪圆了。
甚至手中的鹿腿它都不香了。
她当年学这套功夫用了多久?虽说内力根基越深、招式越容易速成,但这是不是也太离谱了点儿?
默默地盯着张坤看了半晌,童姥突然很是颓然:“这三路掌法和三路擒拿法,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虽然只有六路,其实可谓包罗万有,最适合擒拿抓夺。这套功夫是学不完的,你内功已经很高了,见识要是再多些,那么天下间的拳脚兵刃,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中,对敌时也自然有应对办法……当然,要除去你的无形剑气那般气劲功夫……唉,我真是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诶!别呀师伯!……您能教我的还多着呢,比如这不老长春功?比如我还听说有一套厉害掌法,叫做天山六阳掌的?……”
眼见张坤跳起脚来、似乎急了,童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张坤左手食指,落在那枚温润如玉的逍遥神仙环上,喉头几不可察地吞咽了一下。
张坤何等敏锐,立刻护犊子似的后跳半步、掩住戒指:“诶师伯,我可跟你说过的,这是掌门信物,要严肃郑重以待,可别想着骗去把玩……莫非你想谋朝篡位么?”
“呵,篡位也就罢了,咱们门派如今才几个人?谋的哪门子朝?”童姥收敛目光,笑着摇摇头,转过身重新盘坐在那干净大石头上,只留给张坤一个背影,“姥姥我乏了,想学其他功夫,明天吧。”
“谨遵师伯懿旨!”张坤躬身行礼,右拳握在食指的掌门戒指上,目光微微闪动。
早在他们攀登雪峰的第一日,童姥师伯软磨硬泡,甚至扬言要拿出几种压箱底的独门手法,或是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拱手相送……几番诱惑,就是想诓来张坤的掌门指环“把玩”片刻,但都被张坤以温和的语气和坚如磐石的态度,几句话给顶了回来。
结果气得童姥小半天没再搭理他。
这姥姥师伯为何如此看重这个指环呢?……只因它是掌门信物,只因无崖子曾随身戴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