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鹜汉子僵立不动,张坤抬手一拍、一招,又两股气劲冲撞裹挟之下,那人向前一扑、双膝一麻,身不由己跪到了地上。
这一番施为之后,张坤自是辨别出来,对方充其量不过二流水平,单对单的话,恐怕连钟灵都能轻松把他拿捏。
而这却不禁让他更觉纳闷:“嘿!我真是招你惹你了?!”
阴鹜汉子跪到了地上,身体动弹不得,兀自杀气腾腾,脸色更显狠厉,怒骂道:“你这狗贼!你不得好死!”
声音传出来却没见他张嘴。仔细分辨的话,那些细细尖尖的叫骂,仿佛是从这阴鹜汉子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刹那间,一个名字浮上张坤的心头。
“你是段……你是恶贯满盈的徒弟?追魂杖谭青?”
这边的动静当然也引起了许多武人的注意,其中竟然有人与谭青打过交道动过手还吃过亏,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
“追魂杖谭青!”类似的惊呼声此起彼伏,进一步坐实了阴鹜汉子的身份。
原来追魂杖谭青依旧如历史上那样,来这聚贤庄大会凑热闹了。
只不过如今“四大恶人”全军覆没,十多年下来悉心培养的势力也散了个七七八八,谭青来这里也只是想瞧瞧形势,却不敢捣乱。
没曾想却遇到了张坤这个仇家。
蓄势待发的一击毫无效果,谭青也是万念俱灰,自料今日便是死期,肚腹气息一震又要开骂,打定主意今天就算临死也要用污言秽语恶心仇人一把。
张坤恰在此时手指又点了几下,几股气劲戳中他胸腔之下数处穴道,谭青就惊恐地发现自己出不来声音了。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原来寻常人的哑穴都在脖颈喉咙的位置,而谭青苦练腹语术十多年,早就形成了以肚腹发声的习惯,说话并不一定要经过喉咙。
然而张坤学习过段延庆留下的秘笈资料,自然知道胸腔以下、大小肠以上的几处穴道,可以封住腹语术发声的路径。
谭青顿时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能鼓起眼睛将一张脸憋得通红。张坤随手一提,将他“咚”地扔到苏星河身边,吩咐道:“先照看好他,此间事完了再说。”
苏星河点头应是,而数百群豪当中也有脑子灵光的,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高声惊呼:“是了,他叫做张坤,他是大理国国师、那个‘诛恶神拳’张坤!”
以那声音为中心,满庄群雄顿时嗡的一声又炸开锅,议论声音不穷,一道道目光投向回廊这边——
“就是他,以一己之力诛除了‘四大恶人’?”
“别忘了刚才薛神医师父所说的,丁春秋也是他除掉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追魂杖要来刺杀他。武林中有此人物,真是正道大幸。”
“果然跟传闻当中一样年轻。”
中原武林早就对大理国师张坤的名头如雷贯耳。只是张坤做下那些事的时候都在滇云地界,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大伙儿都料想他应该在大理国内,也就一时间都没想到薛神医所在神秘门派的年轻掌门,竟然就是大理国国师!
这时候两个身份合在一起,自然造成了更大的震撼。乔峰单手另端了一碗斟满的好酒,也不禁向着张坤这边看来。
由于张坤出言促使阿朱得到救治,乔峰对他本身颇为感恩,这时目光里的欣赏钦佩就更加胜过了感激之情。他没见过星宿老怪,但曾经在大宋西夏的边境地界,与投入了西夏一品堂麾下的四大恶人交过手,知道要诛除对方可不容易。
只是……
只是大家都讨论张坤去了,他这魁梧壮汉独自站在场地中间,倚着木桌、端着好酒,微风拂过时乱发与衣摆齐飘,不免就显得有几分尴尬。
幸好张坤很快就朝着周围团团拱了拱手,笑道:“一点小插曲,你们继续,正事重要。”群豪们顿时又神情一凛,暗道确实……与契丹贼乔峰这个大敌相比,这追魂杖又算得了什么?
场面暂且安静,从西侧丐帮人群里又站出一人,径直走到乔峰面前,拱手抱拳,端起一碗酒道:“乔兄弟,我吕章与你喝一碗。”
吕章乃是丐帮传功长老,负责对七袋以上的弟子们传授本帮功夫,可以说帮内不少中高层弟子都与他有香火之情。
副帮主马大元和老一辈的徐冲霄长老去世之后,论帮派地位以传功、执法两位长老最高,论资历、威望吕章也隐隐压过白世镜一头,他平素里只管教授功夫,从不对帮内其他事务多置一词,这时却也只有当先站出来。
乔峰双手捧碗,朗声道:“吕长老,请!”话音落,一饮而尽。吕章同样将碗中酒液喝尽,喝完后一声长叹,转身回去。
接着执法长老白世镜过来,举起酒碗还没喝,乔峰突然喊道:“且慢!”
白世镜与乔峰本是结义兄弟,素来交情深厚,闻言立时顿住,话音里竟带着几分哽咽:“乔兄有何吩咐?……乔兄的身世,白某当真始料未及,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你为敌……你但有所命,只要和国家大义无涉,白某自当竭尽所能。”
群豪对乔、白二人的交情也有所闻,此刻更令几人动容。张坤也好奇地看着两人,眼下阿朱的困厄已解,倒不知乔峰还要拜托何事。
只见乔峰眼里也隐有泪光滚动,旋即却微微一笑,神态豁达:“不是什么难事……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斗一场,若乔某果然捱不过这一节,我的身世诸多可疑处也不可解了,就烦请将我葬在少室山下乔家村,无需造墓立碑,挖个土坑埋了便是。”
白世镜一愣,旋即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道“好!”一仰脖子将碗中酒水咕噜咕噜吞进肚子里。
其余众人一听,也知乔峰这几句话等如临终遗言,那是抱着必死之心、视死如归了,待会儿这绝交酒喝过,动起手来,就不免要有死伤的。
心头一紧的同时,也不免为这豪情而触动。
白世镜之后,丐帮四大护法长老中的陈孤雁、奚山河也先后过来跟乔峰对饮。
剩下的吴、宋两位长老竟不上前喝酒,吴长风大声道:“乔帮主,待会儿打便打,你杀了我吧,我到死不跟你绝交!”宋千钧也喊道:“乔帮主,不论是死是活,我便做了鬼也当你是朋友!”
乔峰刚掩饰下去的泪珠又涌上眼眶,大声道“好!大家碧落黄泉,仍是好朋友!”
接下来,包括“十方秀才”全冠清在内的几位丐帮八袋弟子也前来与乔峰喝过绝交酒,七袋及以下的小虾米却还不够份量,无颜去喝那碗酒。接着便是其余帮会门派中曾与乔峰有过交情的英雄豪杰,一一过来和他对饮。
乔峰来者不拒、碗到酒干,一忽儿功夫,已经喝了四五十碗,那些用红绸密漆封装着的酒坛子都不知开了多少。
庄内各路中原英豪看得脸色骇然,反观乔峰却只是肚腹微微鼓起,依旧神态自若、不见异常。张坤在旁边也不禁暗自咋舌,他是在二十一世纪“酒精考验”过的人,在他眼里这北宋时代的浊酒便如醪糟、清酒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些低度数的饮料罢了。
但是度数再低,这么不歇气地喝它四五十个大斗碗,估摸着也要醉了吧?……姑且就算可以保持清醒,那也不能连尿都不撒一泡吧?……
这么又喝了约莫十碗酒,张坤见乔峰两颊显出酡红、脸色微有醉态,知道全场将近三百人,有六十个好汉都已经喝了酒,其余的人再怎么牵扯攀附,也攀不上啥交情了。
再等一会儿,恐怕乔峰这家伙就该喝醉打人了……
他当即便从回廊下站了出来,轻飘飘一跃至乔峰面前,笑道:“乔兄,你这绝交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也同你喝一碗吧。”
乔峰一愣,只因两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哪儿来的多少交情?这绝交酒更不知从何喝起。
只是阿朱毕竟因为他而获得救治,乔峰心里感念,也不多问多言,默默端起酒碗。
张坤却并不即刻就喝,而是朗声笑道:“请稍等,容我向天下英雄说明在先——你我今日之前只是耳闻神交,却从未见面,要说故旧交情,那是没有的……因此咱们不喝绝交酒。”
“哦?”乔峰微有醉意,脑子还算清醒,顿时眉头一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数百群雄的目光都落到场中。要说今日最受瞩目的,除了大会核心人物乔峰之外,就属张坤这声名远扬、来历神秘的大理国国师了。
“咱们这碗酒并非绝交酒,而是结义酒!我看得起你,如若你不弃,咱们今日便趁这好酒好席,做个结义兄弟!”张坤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全场众人尽皆色变。
有人语调颤抖着高声呼喊:“你、你是大理国师、盖世英雄,怎么能跟这契丹贼子结义……”张坤斜睨过去一眼,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也不知是何门何派,当即冷笑回怼:“你也知道我是大理国的国师,大理境内有汉人,更多的却是摆夷乌蛮……照你们的说法,我本来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了!”
那人畏缩道:“那怎么……怎么能比?大理大宋向来交好的……”但声音愈来愈弱,也是自知理亏——若说国家层面之交好,如今自萧太后时起,辽宋两国之间已经和平休战几十年了,明面上不也是交好的友邦?
又有另外的人出来发声喝问:“抛开夷狄身份不论,乔峰弑师弑亲、多造杀孽……张坤大侠,大家都说你是惩奸诛邪、除恶扬善的好人,难道今日要是非不分?”
“呵……是非不分?你们有谁亲眼见他杀那些人、亲自拦截到他杀那些人了?”张坤冷笑一声,不再理会那些乱七糟八的声音,朝乔峰高举酒碗,“凡事论迹不论心。我对乔大侠原本只是神交,但今日一见,就冲着你为了个小姑娘甘冒奇险——你这人,值得我结交。”
“好!”话已到此,乔峰眼眶内的热泪终于忍不住落下两滴。今日这场所谓英雄盛会,可说是他生平最险恶最糟心的处境,那许多老熟人、旧面孔都因各种各样的缘由与他划清界限,即便如吴长风、宋千钧等少数几个不愿同他就此断交的好汉,也终究是站在他的对立面……若说心里不难受,除非是铁石做的假人。
然而恰在这种时刻,竟然有个连诛数恶、享誉江湖的英雄少年选择相信自己,甚至不惜与群豪、与世界为敌……若说心里不感动,那也除非是石头、是草木。
他自知再瞻前顾后倒显得婆婆妈妈,反而令张坤这样的好汉看轻了,顿时一口将酒喝干,将斗大的碗掷在地上,随着乒乓碎裂声大喊道:“好!今日乔某失去了许多故友旧交,却新得一位知己,既蒙张兄弟不弃,咱们从此便结为金兰兄弟!”
身处此等场合,张坤也不免豪气顿生,一仰脖子将酒喝尽,同样把酒碗往地上一掷:“干!”
江湖人士讲究礼仪规矩,大多时候却少受这些仪节束缚。虽说乔峰和张坤两人未择吉日良辰、未选寺庙祠堂,既没杀鸡宰牛、祭祀天地,也没歃血立誓、四拜认亲,但这碗酒一喝下肚,众人便知这兄弟之情算是结成了。
一时间全场寂静无声。本来康敏一个弱女子当先喝绝交酒、暗中挑动起来的汹汹气势,经过这两番波折,此刻已经全然消失,庄园里纵有数百豪杰,也只能默默看着。
而作为这场盛会的主要发起者,薛慕华低下头颅、只觉尴尬,心想稍后要真的打起来,说不得自己还要帮着乔峰摇旗呐喊、加油助威了……此刻他却只盼这场架打不起来才好。
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乔峰与张坤旁若无人、互道年龄,自是乔峰为大,于是两人“乔大哥”“张贤弟”的喊了两声,相视大笑。
笑声停时,乔峰忽地一抓张坤背心,将他半掷半推地扔向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