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荔枝熟了。
五更天,长安城外三十里的驿站,一队飞骑已整装待发。驿丞捧着冰鉴的手在发抖——那里面层层丝绸包裹着的,是今年第一茬挂绿的荔枝,颗颗饱满如小儿拳头,青红相间的果皮下,汁水几乎要胀破那层薄薄的膜。
\"记住!\"监运官一把揪住驿卒的领子,\"每过三十里换马,冰绸每隔一个时辰洒次井水,若是迟了——\"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十二匹西域良驹如离弦之箭冲出驿站。马蹄踏碎官道上的薄霜,背上的竹筒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驿道上,马蹄声如雷,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晨露,背上的竹筒裹着层层冰绸,在烈日下蒸腾出丝丝白雾。驿卒的嘴唇干裂出血,却不敢稍停——这是贵妃的荔枝,误了时辰,要掉脑袋的。
长安城外,守城将士远远望见烟尘,立刻推开拒马。\"放行!贵妃的鲜荔枝…到了!\"
马匹冲入城门时已口吐白沫,驿卒滚鞍下马,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却仍死死护着背上的竹筒。\"快……快送进宫……\"他嘶哑着说完,便昏死过去。
庆宫的沉香亭内,杨玉环斜倚在缠枝牡丹榻上,指尖捏着一颗刚剥开的石榴。
鲜红的汁液顺着她雪白的手指滴落,在素纱裙上洇开点点红痕,像雪地里洒落的血。
\"娘娘,荔枝到了。\"高力士跪在玉阶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他双手捧着水晶盘,盘中荔枝还带着岭南的晨露,晶莹如珠。
杨玉环懒懒瞥了一眼,\"放着吧。\"
玄宗从身后环住她,胡须蹭过她耳垂:\"爱妃怎么不吃?朕特意命人昼夜兼程,跑死了三匹汗血马……\"
\"臣妾更爱石榴。\"她轻轻推开果盘,一粒石榴籽从唇角滑落,在雪白的肌肤上拖出一道红痕,\"陛下难道忘了?\"
玄宗的脸色骤然阴沉。
他一把抓起水晶盘,狠狠砸在地上。荔枝四散飞溅,有一颗滚到杨玉环脚边,被她用绣鞋轻轻碾碎。
\"杨玉环!\"玄宗掐住她的下巴,\"朕为你劳民伤财,你就这般态度?\"
杨玉环不躲不闪,灰蓝色的眸子直视帝王暴怒的眼睛:\"陛下可曾问过臣妾爱吃什么?\"她轻笑,\"还是说,这荔枝本就是为别人准备的?\"
玄宗如遭雷击,猛地松开手。
晚膳时分,那盘荔枝原封不动地摆在案头。
\"不合口味?\"玄宗捏起一颗荔枝,指甲掐进果皮,汁水溅在杨玉环雪白的衣襟上,\"朕记得采萍最爱吃这个。\"
殿内陡然安静。
杨玉环缓缓抬眼,灰蓝的瞳孔在烛火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陛下是说...梅妃娘娘?\"
\"她总嫌长安的荔枝不够甜。\"玄宗突然用力,荔枝在他掌心爆开,黏腻的汁液顺着腕骨流进袖口,\"非得岭南的挂绿不可。\"
冰鉴里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杨玉环忽然笑了,她伸手沾了点玄宗腕上的荔枝汁,轻轻抹在自己唇上:\"那臣妾...明日试试。\"
子时的更鼓响过三巡,玄宗从噩梦中惊醒。
身侧锦褥空空如也。他赤脚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循着断续的琵琶声来到后殿——杨玉环正对着那盘荔枝弹奏《郁轮袍》,每根弦上都凝着冰霜。
\"爱妃这是...?\"
琵琶声戛然而止。杨玉环转头看他,唇角还沾着荔枝的汁液:\"陛下说得对,果然很甜。\"
玄宗这才发现,那盘荔枝早已腐败——果皮发黑,渗出暗红的汁水,像凝固的血。
夜半惊梦,玄宗又看见了梅妃。
那个瘦削如梅的女子站在月光里,指尖捏着一颗荔枝,对他冷笑:\"三郎,你连我们爱吃什么都能记混?\"
他惊醒时,发现杨玉环正静静望着他。
\"陛下梦到什么了?\"她心口的陨铁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
玄宗突然崩溃般抱住她:\"采萍…采萍也说过同样的话……\"
杨玉环轻抚帝王花白的头发,眼神却冷得像冰。窗外,最后一颗石榴在枝头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籽,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