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滨海市西郊这片巨大的建筑工地上。巨大的塔吊探照灯投射下惨白冰冷的光柱,切割开沉沉的夜色,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粉尘、水泥灰和金属冰冷的锈蚀气味,吸进肺里,带着砂砾般的粗糙感。机器的轰鸣声、金属碰撞的刺耳锐响、工头的粗声吆喝,汇集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经紧绷的噪音洪流。
陈默站在一堆盘绕如巨蟒的螺纹钢筋旁,单薄的旧外套根本无法抵御深秋深夜刺骨的寒意,冰冷的风穿透衣料,带走他身上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他头上扣着一顶沾满泥灰、散发着汗臭味的黄色安全帽,帽檐下,他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手臂上针眼周围的淤紫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深处的嘶鸣,喉咙里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崩溃临界点。后脑的闷痛与手臂的灼痛交织,持续消耗着他残存的力气。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过度使用的、即将散架的破旧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喂!新来的!发什么愣!”一个粗嘎的声音炸雷般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大学生?”工头老王,一个皮肤黝黑粗糙、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叼着烟走到陈默面前,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单薄的身板和惨白的脸色,嗤笑一声,“细皮嫩肉的,能干得了这个?别他妈一会儿累趴下耽误老子进度!”
他指了指地上那堆小臂粗细、六米长的螺纹钢:“看见没?今晚就搬这个!两人一组,抬到那边塔吊下面去!一晚上搬够十捆!搬不完,一分钱没有!干不了趁早滚蛋!”
十捆?陈默看着地上那些冰冷沉重、闪烁着寒光的金属巨物,胃里一阵翻涌。每一根螺纹钢的重量都远超他的想象。他咬了咬牙,没说话,只是僵硬地点点头。这份在泥塘巷电线杆上看到的夜班零工,一小时十五块,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在短期内凑够透析费的希望。他没有退路,只能把自己当做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投入这冰冷的钢铁洪流。
一个身材矮壮、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被分来和陈默一组。他看了陈默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弯腰,熟练地抓住钢筋的一端。陈默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钢筋。入手瞬间,那沉甸甸的、坚硬的、带着金属特有寒气的触感,让他手臂上的肌肉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冰冷和沉重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
“起!”汉子低喝一声,腰腿发力。 陈默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抬!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猛地一黑!那根钢筋仿佛有千斤重,死死拖拽着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往下坠!他咬紧牙关,牙龈甚至渗出了血腥味,才勉强和搭档一起将那钢铁巨物抬离地面十几公分。
两人摇摇晃晃地抬着沉重的钢筋,在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和钢筋废料的地面向塔吊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陈默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裂,肩膀被粗糙的钢筋边缘硌得生疼,冰冷的金属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骨髓。手臂上针眼的位置传来撕裂般的灼痛,每一次用力都让他眼前发黑,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衣,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寒颤。搭档汉子显然也感受到了陈默的吃力,他努力分担着更多的重量,脚步放得更慢更稳。
五十多米的距离,如同漫长征途。当他们终于将第一捆钢筋挪到指定地点,合力放下时,陈默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刮着喉咙和肺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黑暗中,他摊开手心,又是一抹刺目的鲜红!
“兄弟…你…你行不行?”搭档汉子看着陈默惨白的脸和掌心的血迹,黝黑的脸上露出担忧,“这活儿太沉,你这样子…”
“行…我能行!”陈默喘息着,用沾着泥灰和血迹的手撑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挣扎着站起来。他不能不行!母亲的透析费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下周二的死亡线近在咫尺!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咳出的血沫,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麻木和狠厉。
第二捆,第三捆…每一次抬起和放下,都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身体的痛苦早已麻木,只剩下机械的重复。汗水混合着尘土,在他脸上流下道道污痕。安全帽的带子勒得他下颌生疼。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噪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支撑他的,只剩下胸腔里那点烧灼着的、名为“必须活下去”的微弱火焰。
午夜冰冷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无比清晰——是陈默那个破旧按键手机的声音!它装在裤袋里,贴着冰冷的大腿不断震动。
陈默心头猛地一沉!这个时间点,只有医院!只有王姨!每一次来电,都预示着变故!他正和搭档抬起第五捆钢筋,摇摇欲坠!他想去接,身体却根本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是母亲?!又出事了?!难道透析…?
“喂!干活呢!瞎他妈摸什么?!”工头老王凶狠的咆哮声伴随着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射在陈默脸上!“把手机关了!再敢摸鱼,今晚工钱全扣光!!”
陈默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恐惧和焦虑如同毒蛇噬咬!他艰难地扭过头,对着工头,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濒死的哀求:“王…王工!求您…让我…接一下…就一下…医院…可能是我妈…”
“你妈?!”老王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横肉一拧,吐掉嘴里的烟头,狠狠用脚碾碎,声音更加粗暴无情,“你妈死了也得等干完活再说!这里是工地!不是你家炕头!规矩就是规矩!耽误了浇筑,老子扒了你的皮!再他妈废话,现在就给老子滚!”他挥舞着手里的强光手电,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
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陈默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工头凶狠的逼视和搭档担忧的目光中,重新弯下早已僵直的腰,用那双布满血泡和冻疮、沾满泥土和铁锈的手,再次死死抓住了那冰冷沉重的钢筋。
手机在裤袋里,依旧在执着地震动着,隔着布料,微弱地敲击着他麻木的大腿,像一个无声的、来自深渊的叩问。每一次震动,都如同重锤,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上。他不敢去想电话那头可能的噩耗,只能将自己彻底变成一台没有感知的机器,在冰冷的钢筋和工头粗暴的呵斥声中,在塔吊惨白灯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黑暗深处。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彼此,沿着他颤抖的下颌线,滴落在脚下冰冷的混凝土上,瞬间被尘土吞噬,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