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此地的‘绿萼映雪’,乃此处独有的景致。”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小巧而精雅的天地,轻声道:“此处,是先太子殿下生前所建。”
洛昭寒心头微微一震。
先太子,那个传闻中惊才绝艳却英年早逝的储君!
孙洪雷迈步走到亭子前,粗糙的指腹拂过冰凉玉润的石鼓墩面,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柔和:
“大约……七年前吧?一个同样下了好大雪的冬夜。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睿王表哥……”
他说到“睿王”时,语气微微凝滞了一下,“来过这里一次。”
回忆似乎在他眼前鲜活起来:
“那晚的雪,比今日更大得多。天地间一片皓白。先太子殿下、睿王表哥、还有几位年纪相仿的宗亲勋贵,对了,裴寂那小子当时也在,他们就聚在这亭子里,围着这中间温酒的暖炉,谈天说地,意气风发。少年心性,说起话来指点江山,纵论天下,无所顾忌。我那时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殿下怜我年纪小,允我在此侍立听候,给他们斟酒温杯。”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那温暖的炉火映照着一张张年少意气的脸孔。
太子兄长温润如玉,眼神明亮,谈笑间自有令人心折的气度。
睿王表哥嘴角常噙着玩世不恭的笑,眼神却锐利如鹰。
晋王楚玉浔那时还未显露峥嵘。还有那个总显得沉默寡言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裴寂……
炉火哔剥,炭火的暖意混合着绿萼梅清冽的冷香,还有壶中温热的酒气蒸腾。
太子拍着栏杆大笑着说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清平盛世,睿王饮尽了杯中酒,指着裴寂笑骂他故作深沉。
笑声穿过落雪,传出很远。
孙洪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虽是站在一旁侍奉,但那夜的情景,那感觉,却是我这辈子都再难忘记的良辰美景了。”
他垂下眼,看着亭外雪地上随风微动的花影,陷入沉默。
寒风似乎也温柔了几分,不敢惊扰他眼底的追忆与惘然。
洛昭寒安静地听着,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仿佛也因此而悄然松懈了一分。
枯井之下。
孙洪雷的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冰针,清晰无比地扎入裴寂混乱一片的脑海。
“……先太子生前所建……”
“……七年前……下了好大雪……”
“……侍立……斟酒温杯……”
“……再难忘记的良辰美景……”
一股比井底寒冰更深、比体内邪火更灼烫的悲怆猛地攫住了裴寂的心脏。
他紧扣着井壁的手指因为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而指节发白,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下,烧得他五内俱焚。
狂躁的身体深处,更深的黑暗和无声的呐喊将他整个吞没。
冰渣在鞋底被碾碎的声音细微而清晰,像踩在人心上。
井壁内,裴寂的身影瞬间凝固如石雕,连呼吸都本能地停滞。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在仅剩一层薄土的井口上方,停住了。
洛昭寒就在外面。
仅仅咫尺之隔。
这个认知像滚油浇进心脏,本就因药物煎熬而滚烫的血液瞬间沸腾咆哮。
药力彻底反扑,疯狂冲撞着摇摇欲坠的堤坝。热浪从骨髓深处席卷而出,焚烧着每一寸理智。
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井壁湿滑的青苔泥缝里,留下几道深痕,借着那点冰凉湿滑的触感短暂刺激混沌的意识。
走!现在就走!从密道离开!
只要挪开身后那块松动伪装过的砖石,钻进那条他早已掘通的幽暗通道。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却如同被钉在泥沼深处的腿脚,沉重得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孙洪雷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展现的亲昵和毫无防备的欢喜:“洛小姐,快,这里太冷了,快进亭中避避风雪!”
接着是他略显笨拙地拂扫石凳上积雪的声音。
“有劳。”洛昭寒的声音穿透土层和寒风传来,清泠依旧,听不出多少情绪,随即是轻盈的脚步踏上石阶,步入那座视野极佳的凉亭。
枯井底逼仄的黑暗,与亭中开阔的世界截然割裂。
裴寂紧贴着井壁,仿佛能透过泥土和砖石,“看”到亭中的景象:她定然立于视野最好的那面栏杆前,远眺这雪夜雾凇的奇景。
而孙洪雷……那双此刻必定盛满了星辰月华的眼睛,只容得下她一个侧影。
那画面清晰得如同刻刀在裴寂脑海里瞬间凿出,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因这瞬间的妒意和身体的煎熬而微微发颤。
太迟了。
方才洛昭寒被孙洪雷的话的那一刻,就是最后脱身的时机。
而那一瞬间的犹豫,如同溃堤的第一道蚁穴,早已注定了此刻的境地。
贸然触动密道入口的砖石机关?那声响和松动,在这雪夜落针可闻的死寂里,无异于自曝行藏。
一旦暴露这口枯井之下别有洞天,尤其是连接着宫外的隐秘通道……所牵连之广,所掀起的风波之烈,绝非一己生死可以承担。
留下!
即使卑劣!即使无耻!
即使万劫不复!
他想听!
听她的声音。
哪怕只言片语,哪怕与旁人笑语。
巨大的羞惭如同冰冷的水,兜头浇下,却压不住骨髓深处翻腾的邪火。
“你配吗?”一个冰冷的诘问从心底最深处浮起,带着尖锐的钩子,刺进他滚烫的血肉里,带来更深的自厌自弃,“肮脏的窥伺,卑劣的偷听。裴寂,这便是不堪的你。”
可身体的每一丝神经、每一寸被药物熬煮的骨缝,都在疯狂地喊:留下!只一刻!再听一刻!
细碎的、冰凉的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额头、鼻尖、灼烫的唇上。
刹那间,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沁凉如同细微电流扩散开。
然而,这冰冷如同滴入滚油锅的水珠,刺激之强反而引发了更猛烈的反扑。
药力仿佛被瞬间激怒,在他奇经八脉中燃起更为疯狂炽烈的火焰。
“呃……”一声破碎的闷哼终于被他强行压下,齿缝间溢出的却是更为腥甜的气息。
绝望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留下是万丈深渊。
离开亦是绝路。
就在这濒临彻底失控的边缘——
亭中,孙洪雷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难以掩饰的紧张:
“洛小姐!我今夜特地请小姐到此僻静处……实在是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想当面与小姐坦诚相商,思虑了许久许久……”
他语速加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促和决心,“我生怕唐突了小姐你。可心中实在憋闷许久,今日便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枯井之下,裴寂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刑场上等待最后铡刀的囚徒。
要摊牌了吗?孙洪雷要表明心意了?
她会如何回应?是讶异?是羞怯?是欣然?
一丝尖锐的痛楚瞬间刺穿了裴寂的心口。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个“是”字。那念头本身就像剧毒的蛇。
短暂的沉默,如同冰晶在死寂的空气里凝结。
洛昭寒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沉稳,没有丝毫波澜:
“公子所指重要之事,我心中大约也有数。”
凉亭中似乎有一瞬间无声的抽气。
井底,裴寂的心也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洛小姐……你竟知我想说什么?!”孙洪雷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洛小姐你心中也……”他甚至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下意识地向洛昭寒靠近了一步,那双因情愫而潋滟的眸子瞬间被狂喜点亮。
井底。一片死寂的死水骤然被看不见的巨力狠狠搅动。
裴寂死死闭着眼,额角青筋迸起,唇齿间是浓得化不开的腥锈。
“我想,公子所指,应是郦妃娘娘日前召见我一事。”她的语调依旧是那种平直冷静,“娘娘言语之间,对晚辈与孙公子多有期许之意。孙公子此番郑重相询,想必亦因娘娘私下召见或暗示过孙公子。”
凉亭里因狂喜而激荡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孙洪雷靠近的脚步僵在原地。
无言的死寂。只有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刮过亭子尖角的声音,像一声冰冷的嘲弄。
枯井底,裴寂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也无法完全掩盖他眼底瞬间掠过的震惊与一丝荒谬的解脱?
洛昭寒的话没有停顿,如同最精密的仪轨运转下去:
“此事关系睿王颜面与娘娘慈心,既然涉及你我,无论孙公子心中作何想,我们两人都面临同样的困扰。我以为,既然我与孙公子均对此无心……”
她略微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即直截了当问道:
“那么,不知孙公子心中可有良策?既周全睿王府颜面,又能打消郦妃娘娘此念?”
什么?
孙洪雷心中那盏被瞬间点燃的火树银花,就在洛昭寒这一字一句如同冰水淋头般的话语里,滋滋作响地迅速熄灭且黯淡下去。
井壁下,裴寂紧握成拳的手指,终于微微松开了一丝。
指甲缝里混着血的污泥,无声地滑落。
死寂像厚厚的冰层,冻结在空旷的凉亭之中。只有远处寒夜的风,偶尔卷起雪粒子,刮过亭子翘檐上的铁马,发出短促的叮当声。
孙洪雷脸上的血色在洛昭寒话音落地的瞬间就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得如同蒙了一层月光下的新雪。他站在那里,身体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直勾勾地盯住洛昭寒的眼睛。
没有。
那双清澈的眼,坦荡得近乎冷酷。
洛昭寒敏锐地察觉了他脸色的剧变和眼中骤然汹涌的痛苦,眉心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她迟疑片刻,声音虽轻,却清晰地打破了那凝滞的冰层:
“孙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不适?”孙洪雷唇角艰难地扯动,溢出几声低哑的的轻笑。
“是……是挺不适的……”他的视线胶着在洛昭寒脸上,声音干涩无比,“我只想问洛小姐,今日应邀前来,当真是只因为郦妃娘娘?”
他话问出口,自己都觉得无比艰涩,每一个字都带着刀刃刮骨般的痛楚。
洛昭寒的目光清澈依旧,没有任何躲闪,点了点头。
“呵……原来如此……”孙洪雷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化为深不见底的死灰与浓烈的苦涩不甘。
洛昭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已隐约升起一丝戒备。
身体下意识地拉开一步微小的距离。
就是这一步。
那无声退却的动作,如同点燃炸药的最后一粒火星。
孙洪雷猛地抬脚,高大的身影挟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不顾一切地朝着洛昭寒直逼过去!
“你!”
洛昭寒瞳孔骤然收缩。
她本能地便要调动内力应对,同时脚下发力,就要再次疾退!
下方!
枯井幽暗的底部。
裴寂几乎是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猛地直挺挺站了起来,完全忘了身处何地。
后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湿滑的井壁,泥土的碎屑和小块潮湿的青苔簌簌而下。更致命的是,他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了许久的邪火,因这毫无预兆的骤然暴起而彻底失控。
“呃——!”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在寂静中突兀无比的衣料摩擦声响,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细小碎石,虽然轻微,却难以忽略。
与此同时,凉亭之中。
洛昭寒正要后退的身形,于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凝滞了一瞬。
她修习武艺日久,六感远超常人,在孙洪雷身影逼近带来的风声和自己的退势之间,一丝极其细微的“刷啦”声,竟穿透了亭台上寒冷的风和两人的呼吸心跳,异常清晰地钻入了她耳中。
位置,正是下方那口枯井的方向!
心中警铃大作。
洛昭寒眼神瞬间锐利如冰锥,下意识便循声望向亭外那被厚雪覆盖的枯井方向。
眸底寒光乍现,杀意暗藏。
那枯井旁除了积雪别无他物,兴许真是雪压枯枝?
心神电转之下,洛昭寒强压下那丝骤起的异样感,将大部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紧迫局。
孙洪雷将洛昭寒这短暂的分神和猝然转冷锐利的眼神,完完全全看在了眼里。
那不是预想中的羞怯,而是一种纯粹的震惊和警惕?甚至带着冰冷的审视?
难道……连他靠近她都感到这般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