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胤祯眼波流转,在洛昭寒和对面棋楼之间打了个转,一丝隐秘的念头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悄然漾开。只是这念头背后,还缠着些难以言说的顾虑,让她一时踌躇。
辛夷昭阳也立刻凑过来,挽住洛昭寒另一只胳膊,声音娇脆:“是呀是呀,那我也去!等等我们嘛!”
洛昭寒被两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脚步被牢牢钉在原地。就在这进退不得的片刻,只见对面棋楼那湖蓝色的身影已转身下了楼。
洛昭寒无声地吸了口气,趁着晁胤祯和辛夷昭阳探头张望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小半步,将自己巧妙地隐在两位好友身后。那抹浅紫,悄然藏进了朱栏与友人衣袂交织的阴影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晁胤彰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回廊的另一端。他步履从容,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气度,面上带着兄长般温煦的笑意,朝她们走来。
晁胤祯立刻拉着辛夷昭阳迎了上去,清脆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阿兄!”
晁胤彰的目光含笑掠过妹妹和辛夷昭阳,随即,那温和而带着些许探寻意味的视线,便越过她们的肩膀,精准地落向那抹悄然退后的浅紫身影。
“阿兄,”晁胤祯一把拉住晁胤彰的衣袖,声音清脆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将他引向洛昭寒,“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洛昭寒洛小姐!”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再无法躲避。洛昭寒只得从两位好友身后步出,微微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青的阴影。她仪态端方地敛衽行礼,声音清泠如泉:“见过晁世子。”
晁胤彰的目光终于得以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身上。眼前的女子身姿纤细,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素净的浅紫衣裙衬得她肤色如玉,气质沉静如水。
这与他想象中那个能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的姑娘,实在相去甚远。然而,这并未减弱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激。他神色一正,收敛了所有温煦的笑意,变得异常郑重。
他端正身形,双手交叠,对着洛昭寒深深一揖,腰身弯下的弧度带着世家子弟最隆重的敬意,声音清晰而恳切:“洛小姐,舍妹已将赏花宴之事尽数告知在下。先前缘悭一面,但在下心中感念之情,未曾有片刻稍减。”
他顿了顿,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几乎触手可及:“洛小姐于危难之际援手,保全我端王府清誉,此恩此德,胤彰没齿难忘。今日得见,实乃胤彰之幸。”
他再次深深俯首,姿态谦恭至极,“恳请洛小姐,受胤彰一拜。”
洛昭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心口一跳,几乎要后退一步。她万没想到晁胤彰会在人来人往的阁楼上行此重礼。
那句“保全王府清誉”更是让她脸颊微微发烫,仿佛那日混乱凶险的气息又隐隐迫近。
“晁世子言重了!”她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几乎是出于本能,她顾不得许多,猛地向前抢上两步,伸出双手虚虚去扶他弯下的手臂,“此乃昭寒份内之事,实在当不得世子如此大礼!”
晁胤彰低垂的视野里,那片素雅的浅紫色骤然闯入,带着主人急切的心情,如同被惊扰的云霞般剧烈地摇曳、荡漾。
那柔软的布料拂过空气,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如霜的气息。
他依言缓缓直起身。
视线,便在这一抬首间猝不及防地迎了上去。
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此刻因惊讶和些许无措而睁得微圆,眼底清澈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又因方才的急切而蕴着一点湿润的亮光,在午后充沛的日影下,竟折射出异常灿亮的辉芒,如同两颗骤然点亮的星辰,直直地映入了晁胤彰的眼底深处。
心头毫无预兆地一震。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滚烫的石子,骤然漾开灼人的涟漪。
晁胤彰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一下突兀的、有力的搏动。
几乎是出于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在目光相撞、看清彼此眼底瞬间情绪的千分之一刹那,两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或是被同一道无声的指令所指挥,极其默契地、动作划一地——
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了。
方才的郑重、感激、惊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无声地吞噬。
……
十二月的天,黑得早。御苑里却早早亮起了千万盏彩灯,映得殿宇楼台流光溢彩,恍如仙境。丝竹管弦之声遥遥传来,与鼎沸的人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一种浮华的喧嚣。
太和湖上,一轮明月高悬,被四周璀璨的灯影环绕。
人群熙攘,涌向御苑中心那座灯火最盛、规模最宏大的殿宇——太和殿。
“姐!姐!”
一道清亮又熟悉的呼唤穿透喧闹,洛昭寒循声望去。隔着攒动的人头,洛锦策正踮着脚,眉眼晶亮,拼命朝她这边挥舞着手臂。
洛昭寒嘴角不自觉弯起,也抬手朝他摇了摇。恰在此时,前方的人群被什么吸引,纷纷朝太和湖边涌去,人流分开的刹那,洛锦策身旁那个挺拔的身影便清晰地显露出来。
玄色锦袍,沉静如渊。他不知何时已换了惯常的装束,此刻就静立在喧闹的边缘,目光越过纷乱的人影,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酉时中。
“砰——砰砰砰!”
太和湖边,巨大的架子烟花被点燃,沉闷的爆响撕裂了乐声与人语。紧接着,一道道刺目的流光呼啸着挣脱束缚,直冲低垂的夜幕,在无数道仰望的目光中,轰然炸开!
金红、银白、靛蓝……绚烂的光华如同神只泼洒的颜料,瞬间将墨黑的天幕点燃。巨大的牡丹、摇曳的垂柳、飞散的星雨……千姿百态,倾泻而下。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伴随着人群的惊呼、赞叹、尖叫,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光影在每个人脸上疯狂跳跃,变幻莫测。
洛昭寒没有动。
裴寂亦没有动。
隔着一片由惊叹的面孔和绚烂光屑组成的短暂“空地”,两人的视线穿透了鼎沸的人声,穿透了呼啸的爆鸣,无声地交缠在一处。
洛昭寒清晰地看到,他身后那片被烟火照亮的夜幕,万千流光如星辰坠毁,映得他深邃的眼眸里也仿佛落入了细碎的星子。那总是带着疏离、或是冷硬线条的轮廓,此刻被暖色的光晕柔化,唇边甚至……噙着一抹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那弧度里,是洛昭寒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温柔。纯粹,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隐秘的欢喜,只为她一人而展露。
砰砰砰!
是烟火在头顶疯狂炸裂?还是胸腔里那颗心脏,正挣脱了所有理智的束缚,疯狂地擂动着,想要冲破皮肉的禁锢?
巨大的声浪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只看到他的眼睛,只感受到自己失控的心跳。一股无形的、滚烫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喉头发紧,唇瓣微张,像受到某种古老而致命的蛊惑,无声地唤出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裴大……”
她曾在泥泞血污中绝望地嘶喊过这个名字,也曾于弥留之际,模糊瞥见那片熟悉的红色衣角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它留在人间。这三个字,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是她最深的烙印,是她无数次坠入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微光。
焰火如雨,纷乱坠落。
裴寂的心神,此刻全然系于对面那人身上。周遭的喧天震响、流光溢彩,于他不过是一片模糊的背景。他所有的感官,都凝注在她那双映着烟火、也映着他身影的眼眸里,凝注在她微微翕动的唇瓣上。
她无声地唤他——裴大。
这一瞬,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又像是被滚烫的熔岩包裹。一种难以名状的酸胀与暖流轰然冲垮了心防,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十年了。
来到这个古代的西魏,已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充斥着多少晦暗、挣扎与蚀骨的冰冷?是老师枯瘦却有力的手,是太子殿下温和却坚定的扶持,才将他从泥泞中一次次拉起,推着他走到如今的位置。他早已习惯了用冷硬的外壳包裹自己,习惯了在权力倾轧的缝隙中独行,习惯了将所有的渴念死死封存。
可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已彻底心如古井的第十年,她出现了。
像一道猝不及防撕裂阴云的阳光,耀眼,灼热,带着不容抗拒的暖意。她在他布满尘埃的心上,一笔一笔,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细腻痕迹。他一次次告诫自己要保持距离,却又一次次失控地越过那条自己划下的界限,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那光源。
他变得贪婪了。
不再满足于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听着她的声音。他不想再隔着冰冷的“洛小姐”三个字。
他也想,用最亲昵、最低沉的语调,唤她一声——
裴寂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酝酿已久的、饱含着他所有隐秘情愫的称呼即将溢出唇齿。
“昭昭……”
然而,就在那低不可闻的音节即将成型的刹那——
“咚!咚咚咚——!”
震天的鼓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进攻的号角,瞬间盖过了烟火的余韵!
“开宴了——!”
“快!入殿!”
原本沉醉于焰火的人群被这鼓声惊醒,如同退潮般,哗啦啦调转方向,争先恐后地涌向灯火通明的太和殿大门。人潮瞬间合拢,汹涌的人流立刻将洛昭寒纤细的身影彻底淹没。
裴寂那句珍而重之、带着无尽温柔与私密的“昭昭”,最终只化作一缕无声的气息,消散在骤然卷起的冷风里,消散在鼎沸的人声鼓点之中。无人听见。
洛昭寒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清晰的身影便被无数移动的衣袍、晃动的发髻遮挡得严严实实。她下意识地踮了踮脚,却只看到一片攒动的后脑勺。
“昭昭?”
带着疑惑的熟悉声音从身后传来。秦婉与几位相熟的夫人走了过来,一眼瞧见自家女儿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人潮方向出神,立刻三两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手心传来的暖意和母亲的声音让洛昭寒猛地一个激灵,骤然回魂。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对上秦婉探究的目光。
疯了!她方才定是中邪了!怎么会莫名其妙对着裴大做口型?好在……好在只是“裴大”,这称呼虽亲近了些,却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就算被他看见了,应该……也无甚大碍吧?
洛昭寒在心中飞快地自我安慰了一番,强行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任由秦婉牵着手,随着人流步入了金碧辉煌的太和殿。
殿内早已布置妥当,灯火通明,熏香缭绕。雕梁画栋之下,一张张紫檀木案几排列有序,上面已摆好了精致的杯盘碗盏。
众人依着早已安排好的座次,在宫人无声而高效的引导下迅速落座。偌大的殿堂,方才还喧闹如市集,此刻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轻微的环佩叮咚。
众人刚刚坐定,气息还未完全平复,殿外便传来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所有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起身离席,动作划一地跪伏于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山呼万岁。
明黄色的龙袍与凤袍从眼前掠过,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轻响,一路行至上首高高的御座。
“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透过空旷的大殿传来。
众人谢恩起身,重新落座。洛昭寒借着起身整理衣裙的瞬间,目光飞快地朝御座方向扫去。
皇帝端坐正中,气度沉凝。他身侧坐着盛装的郦妃,妆容精致,眉眼含笑。御座左下手第一位,坐着太子妃,一身华服,容色堪称绝丽,只是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却难掩一缕深藏的哀戚与落寞,在这满殿的喜庆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身旁坐着年幼的小皇孙,懵懂地睁着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