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早瞧出他的好?且疼疼这孩子罢。”褚老的话像浸了黄连的银针,刺得她心口发疼。温热的泪水不断滚落,洇湿了绣着并蒂莲的枕巾。
难得糊涂。
她唯有装疯卖傻,才能弥补被自己磋磨了十年的孩子。
待此生终了,若寂儿肯来坟前看上一眼便好。若是不愿,纵使千刀万剐也该受着。只盼下辈子寂儿能投生到和善人家,得个疼他护他的好娘亲。
书房里,长宁伯盯着案头蟋蟀笼子发怔。
他特意支开下人要与长子独处,此刻却如鲠在喉。笼中“常胜将军”不合时宜地鸣叫起来。
“蛐蛐——蛐蛐——”
“咳…”长宁伯尴尬地清清嗓子,“府医说你娘怕是受了刺激,记忆难恢复。为父想着...这样也好。”
他说着偷瞄裴寂神色。青年垂首立在窗边,手中攥着浸透池水的锦袍,水珠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
长宁伯扶着酸痛的腰窝跌坐圈椅,望着儿子挺直的脊背出神。
这孩子总像青竹似的立着,仿佛不知疲倦。这些年夫人待他苛责,自己又何尝不是冷眼旁观?
犹记得那日悄悄去瞧裴寂,少年浑身血痕趴在榻上,梦里还喃喃喊着“回家”。那些鞭伤该是留疤了罢?长宁伯喉头滚动,到底没敢问出“你的家在何处”。
“明日为父亲自去抚远将军府道谢。”长宁伯打破沉寂,“今日是洛家小姐救了你娘,按理我应该携重礼去登门拜谢。”
话音未落,裴寂猛然抬头:“不可!”意识到失态又放软声调:“洛小姐清誉要紧,父亲不宜登门。”
长宁伯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震住。
印象中他从未这般顶撞,那双总低垂的眉眼此刻如寒星迫人。他讪讪道:“那等你娘好些,请洛夫人过府来一叙?”
“不必。”裴寂攥紧湿衣的手指节发白,“孩儿处境父亲知晓,莫要牵连旁人。”
窗外更漏声催,青年躬身告退。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恍若地上又立起一株孤竹。长宁伯望着案头蟋蟀笼苦笑,这“常胜将军”还是裴寂十岁那年捉来的。
廊下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裴寂转过游廊时,袖中忽然滚落个青瓷小瓶。
他弯腰拾起药瓶,指腹摩挲着瓶身刻的“昭”字——这是白日洛家小姐救人时遗落的。
药瓶还带着女儿家袖中的暖香。裴寂想起那双扶住母亲的手,素白指尖染着淡青药汁。
当时她发间玉簪被池水打湿,水珠顺着鬓角滚落,倒比簪头的珍珠还莹润。
“公子当心!”侍女惊呼声打断思绪。裴寂这才发觉自己险些撞上廊柱,耳尖微微发烫。他将药瓶妥帖收进怀中,快步穿过月洞门。
西厢房里,老仆正往炭盆添银丝炭。见裴寂归来,忙捧来烘暖的寝衣:“少爷快换下湿衣裳,仔细着凉。”
裴寂摆手屏退下人,独自站在铜镜前解衣带。烛光映出背上交错疤痕,最狰狞那道从左肩贯到腰际——正是十六岁那年,母亲说他偷了祠堂供果,用浸盐水的马鞭抽的。
指尖抚过凸起的伤疤,忽然想起白日褚老的话:“夫人装糊涂这些日子,你便当真糊涂着过罢。”
窗外传来打更声,裴寂将药瓶锁进妆匣最底层,那里还收着半块褪色的百家衣。
……
暮色笼罩长宁伯府时,来财贴着墙根蹭进书房。
烛火将长宁伯的影子拉得老长,正盯着案头香炉出神。
“老爷?”来财捏着袖口擦汗,“褚老派人送来的安神汤。”
“过来。”长宁伯从荷包摸出枚金瓜子,“今日之事,有劳你跑腿了。”
来财慌忙摆手,突然弓着腰凑近:“奴才方才在外头听见少爷提起洛家小姐。”
他绿豆眼滴溜转,“西院起火那会儿,洛小姐攥着少爷的外袍跑出去,少爷追了三道回廊呢!”
“喀嚓”一声,镇纸磕在砚台上。
长宁伯望着窗棂外飘摇的符纸,忽然想起裴寂及冠那日,褚老摸着胡子说“令郎命格贵不可言,需得凤凰命格相配”。
来财还在絮叨:“方才少爷攥着件女子外裳回来,定是洛小姐的...…”
“备轿!”长宁伯猛地起身,腰间玉佩撞得书案晃荡。
十年前,他与夫人苛待幼子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靠儿子攀附洛家?
……
此刻裴寂的院落里,符纸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江蓠跪在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属下擅作主张辱骂主母,险些害了夫人。”
“起来。”裴寂解下沾着夜露的外袍,“我说过不必跪。”
“少爷!”江蓠猛地抬头,露出颈间鞭痕,“属下今日在火场,听见夫人说‘寂儿会来救我的’,一时想起当年...…”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喉结剧烈滚动。
裴寂指尖抚过袍角焦痕。
两个时辰前,洛昭寒就是穿着这件衣裳,在火场拽住他衣袖说“令堂若死,你这辈子都洗不脱弑母之名”。
少女眼中的锋芒,竟与师父传授纵横术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江蓠。”他忽然掀开香炉盖,将外袍掷进炭火,“你可知错在何处?”
跃动的火舌吞没锦缎,映得江蓠面色惨白:“不该心软。”
“错在算漏人心。”裴寂用铜钳拨弄灰烬,“你当夫人寻死是为逼我?”他轻笑一声。
江蓠瞳孔骤缩。
“她算准你会心软,算准褚老会来,更算准父亲会因此愧疚。”裴寂碾碎锁片,“今日若非洛小姐看破玄机,只怕我们都蒙在鼓里。”
檐下铜铃突然叮当作响。
江蓠望着少爷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恍然惊觉当年孱弱的小公子,早已长成执棋之手。
“属下愿领鞭刑!”
“我要的不是皮开肉绽。”裴寂忽然俯身,将个瓷瓶塞进他掌心,“这是洛小姐留下的金疮药,拿去用吧。”
江蓠攥着瓷瓶发抖。
火光中少爷眉目清冷如月,却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雪夜——十岁的裴寂抱着高烧的他,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敲开医馆的门。
“再有下次...…”裴寂转身望着满墙符咒,“便回师父身边种药田吧。”
“少爷!”江蓠膝行两步,“属下对天起誓,下不为例!”
誓言被夜风卷着符纸飘远。
烛泪在青铜鹤灯台积了半寸厚,裴寂提笔蘸墨时,笔尖在奏折上洇开个墨团。
江蓠觑着案头将熄的烛火,轻手轻脚换了新烛芯,暖黄的光晕霎时漫过“参武威将军”五个铁画银钩的字。
“这袍子…”江蓠拎起架子上玄色锦袍,下摆泥印子叠着草汁,皱得像腌菜。
他偷眼瞥向案后,见少爷腕上佛珠随运笔轻晃,这才敢抱着衣裳退到廊下。
夜风卷着墨香掠过回廊,裴寂忽然搁笔:“洗净收着。”
江蓠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连声应是。
……
离开长宁伯府后,谢无岐策马冲过石桥,惊飞柳梢宿鸦。
他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胸腔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方才洛昭寒竟当着他的面,把裴寂赠的玉连环系在了裙绦上。
马蹄声碾碎满地月光,等回过神时,武威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已近在眼前。
门房提着灯笼小跑迎上来,暖光映出门内那道熟悉的身影。谢安奉蟒纹箭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脚边青砖上凝着层薄霜。
“爹…”谢无岐滚鞍下马的动作带着踉跄。
这三个月的流离化作喉头酸涩,却在瞥见父亲腰间佩剑时生生咽下——那是去年秋狩时,圣上赏给副将的龙泉剑。
谢安奉鼻腔里哼出个冷笑:“谢大少爷这是要当门神?”话尾被夜风刮得支离破碎。
谢无岐盯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去岁生辰时,这人在校场手把手教他挽弓的模样。
“将军!”亲卫谢石榴急得直跺脚,“少爷这些日子睡别院染了风寒…”话未说完就被谢安奉刀锋似的眼神截断。
谢安奉走出府门时,正撞见谢无岐独自牵着马站在石阶下。暮色里年轻人单薄的身影,让这位铁血将军心口突然揪了一下。
到底是自己从小带在身边教导的儿子......可多年严父做派已成习惯,他板着脸喝道:“怎么?在外头闯不出名堂,知道回来认错了?”
谢无岐本已准备低头。这些日子处处受挫,他确实尝尽了苦头。
可父亲这般冷嘲热讽,倒叫他梗着脖子翻身上马。谢安奉见状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甩着袍袖就往回走。
谢无岐死死攥住缰绳,指节都发了白。正要扬鞭时,却见父亲的心腹谢石榴气喘吁吁追来,壮着胆子拽住马辔:“少爷莫急!将军日日派人探听您的消息,前日听说您染了风寒,急得摔了茶盏...…”
谢无岐怔怔望着父亲僵直的背影。那身影分明顿在原地,像是在等什么。他心头忽地发烫,正要翻身下马,却听得一声暴喝:“谢石榴!再多舌就滚去喂马!”老仆吓得踉跄退开。谢无岐眼底刚亮起的光,就这么硬生生掐灭了。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谢无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上辈子被乱箭射穿时都不见父亲来救,如今还在期待什么?夜风卷着沙尘扑在脸上,他扬鞭狠狠抽向马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墨般的夜色中。
谢安奉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方才谢无岐竟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马蹄声砸在青石板上,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父子情分都踏碎。
“将军,您这又是何苦...…”谢石榴望着巷口扬起的烟尘,终究没忍住开口。
他自幼跟着谢安奉从军,亲眼见过将军如何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策马突围。
谢安奉猛地转身,玄色披风扫过阶前积雪:“老子的种就该有担当!当年姚副将为救他被乱箭穿心时,他才九岁,就知道抱着尸体哭喊‘是我不听军令乱跑’。”
月光照在他额角刀疤上,竟有些泛红,“如今倒好,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就敢退洛家的婚约!”
府门前两盏红灯笼被北风吹得乱晃,谢石榴望着将军鬓边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前日巡营时听见的闲话。
那些新兵蛋子都说虎威将军的独子整日往城南别院跑,连洛家小姐重病都不曾探望。
“可少爷到底是您...…”
“正是我谢安奉的儿子,才更该明白!”将军突然暴喝,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而落。他指着东南方向,那里是西魏与东陵接壤的烽火台,“东陵陈兵二十万在虎牢关,他们的探子连洛家小姐爱喝什么茶都打听得清楚!无岐这般心性,若来日中了美人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后半截话随着寒风消散在夜色里。谢石榴看着将军大步流星跨进府门,玄铁战靴将积雪踩出深深凹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血色的黎明。
那时将军抱着刚满月的婴孩,也是这样把沙地上的血迹踩成梅花。
城南别院里,柳月璃正往炭盆里添银丝炭。
火星子噼啪炸开时,她听见院门吱呀作响。铜镜里映出她瞬间舒展的眉目,可手中银簪却故意在妆匣上重重一磕。
“月璃!”谢无岐裹着寒气冲进来,大氅上还沾着洛府门前的梅花香。他望着烛光下素衣女子单薄的肩头,忽然想起方才洛昭寒裹着狐裘的模样。
柳月璃转身时已换上温婉笑意:“灶上煨着参鸡汤,我这就去端过来。”
话未说完便被揽入怀中。谢无岐嗅着她发间茉莉香,忽然闷声道:“我去见了洛昭寒。”话音未落就感觉怀中人僵了僵,连忙补充:“是去说清楚的!我说此生绝不负你!”
窗棂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柳月璃盯着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相国寺大雄宝殿。
她故意“撞见”谢夫人祈福,那串檀木佛珠硌得膝盖生疼,却换来今日这满屋金丝炭。
“无岐,”她指尖轻轻划过青年泛青的眼底,“这些日子你瘦了。”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潮红。
谢无岐慌忙解下大氅裹住她,却在摸到她冰凉的手时怔住。
前世记忆里,洛昭寒的手总是暖融融的,小时候他偷喝父亲酒葫芦,还是那个小丫头用帕子包了雪给他敷额头。
“月璃,明日我就请御医给你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