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司寒是勋爵子弟,又是累世权势之家的嫡长子,自呱呱坠地便是天之骄子,怎么会懂一个丫鬟的复杂心路?
可林妩眼中分明是那样悲痛,他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妩儿……你为何如此想?公主这般尊贵,再无人敢欺辱你,若是有,你同我说……”
林妩笑笑:
“爷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你只知道一点,便好了。”
“妩儿在朝中,早就是如履薄冰,不论有没有被劫这一事,宋党早晚会对我下手。”
姜斗植的话,其实很中肯。
建立在恩宠之上的权势与富贵,都是镜花水月,上位者轻轻一碰,下位者便粉身碎骨。
你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名头更响亮一些的蝼蚁。
曾经抬举你的人,亦能反过来作贱你。
林妩早就看透了,只要命运被拿捏在别人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万万人之下,又有何区别?
公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丫鬟罢了。
宁司寒有武将特有的优点,亦是缺点:直肠子,大脑皮层平滑,不懂弯弯绕绕,更不懂朝中那些权势纷争。
故而,此时他听了林妩的话,表情一知半解,还有点因为不能理解的惶恐。
他只能略带哀求道:
“妩儿,你不相信爷吗?爷会护着你……”
“我不用别人护着我,世子爷。”林妩冷静而又残酷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这句话的杀伤力极大,宁司寒那昂扬的斗志,如同油尽灯枯的灯一般,肉眼可见地黯淡了。
可他还保留最后一丝倔强和幻想:
“妩儿若不想做公主,便向朝廷请奏,卸了这头衔,今后做个富贵闲人。爷去拼杀,你想要什么,爷都拿回来给你,总比谋反的好。”
说得林妩都有些动容了。
除了直爽之外,宁司寒还有另一个优缺点,那便是重情义。
可是,林妩回应不了他。
“世子爷,我心已决,你我并非同路人,我不强求你理解我,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她淡淡道。
“就此别过吧,世子爷。”
说完,她转过身,决然离去。
姜斗植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心里有些不安。
人便是如此,以赤诚之心待人者,始终给予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但那些骗人的宵小之辈,却会阴暗地设想别人亦会骗他。
如今,他觉得自己便是后者。
他害怕林妩只是借劝说之名,找机会和宁司寒逃走。
但幸好不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或许,妩儿真的愿意原谅他吧。姜斗植心中的希望,愈燃愈烈。
但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姜斗植还沉浸在暗戳戳的喜悦中时,宁司寒在塔下,骤然暴起。
“我不相信!”他怒嚎着,一手持长枪,一手执长刀,暴凸的双目血红,犹如阎罗降世,一路拼杀登塔!
他的力量和决心,根本不是小兵小将能够抵挡的,不过须臾,便杀上了几层。
姜斗植因不在状态而慢了几步,见状亦是大怒:
“宁司寒,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来人!将夫人护送回去。”他缓缓抽出剑,狐狸眼闪烁着暴虐的光芒:“这回,就让本座,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术。”
他飞身下塔,宁司寒直冲而上,两人在塔中层相遇,而后打得腥风血雨。
士兵来请林妩,却被林妩厉声拒绝:
“如今他二人都已失了理智,我如何能走?万一伤了谁的性命,岂不是我之过!”
她甚至飞奔下楼去,士兵拦都拦不住,因为一懒,她就以死相逼:
“我口中有气绝药,你们敢动我,我就死在这儿!”
这谁还敢动,一群士兵只能苦着脸,簇拥着她往下面跑。
大家很快抵达混战现场。
林妩并没有说错,这二人如今是往死里打,谁也无法安然无恙了。
宁司寒显然更惨一些,姜斗植全盛时期但是身手,他怎抵挡得过,很快浑身上下便布满伤口,如同一个血人。
值得钦佩的是,他毫无退意,反而愈战愈勇,仿佛鲜血激发了他的狂性,这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仅凭意志便能超越肉体的极限,简直是先天战斗圣体,天生为战场而生的战神。
因此,姜斗植也没讨到好。比起外表凄惨不堪的宁司寒,他显然干净多了,但是稍不留神就会被宁司寒一股牛劲冲击,轻则打飞,重则骨折,更重的时候,还吐了血。
这种战斗场景,可谓稀世罕见,这座塔以及附近的几座高楼上,很快挤满了黑压压的人,都在观赏高手对决。
跟着林妩来的那群士兵,本来不情愿来的,现在看得不想走。
那叫一个人多,林妩差点被挤出包围圈。
林妩赶紧抓住其中一个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还不快去请军医!”
“眼下这情况,圣师大人怕是伤得不轻,一般的大夫使不上劲,得把药库的师尊请来。”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士兵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这才如梦初醒,是喔!
圣师夫人就是圣师夫人,果然很有大家风范,考虑得面面俱到。他一边佩服,一边麻溜地挤出去寻大夫了。
而回过头来,战况已经白热化。
宁司寒已经是困兽最后一搏,全然杀红了眼,拼尽全力朝姜斗植袭去,那密集攻势怕是十个高手与之对打,也吃不消。
但姜斗植既然难得地使尽全力,亦非寻常人能够应对,万千剑气在塔中起落,切断无数窗棂栅栏,一阵木屑纷飞之后,几根大柱被切断,半座塔轰然塌下。
吓得士兵们一阵慌乱,赶紧劝林妩:
“夫人,这儿危险,可不能再停留了!”
“是啊是啊,若是夫人伤着哪里,我等如何跟圣师大人交代。”
“夫人,赶紧的吧……”
他们横下心,正要不管不顾地目无尊卑一次,将林妩抬走,却听得林妩叫道:
“不……”
彼时,宁司寒刚被姜斗植击倒在地,还未来得及回头,但姜斗植已然再次举起剑,正要回下去。
于是,林妩喝道:
“姜斗植!你答应我的——”
声音里,充满担忧、愤怒,以及,失望。
姜斗植的心,不由得颤了颤。
他不敢再让她失望了,他也不能再让她失望了,否则……
此时,四面八方,却排山倒海一般响起惊呼:
“圣师大人!”
“小心!”
姜斗植猛然回神,却发现,就在他愣神之时,宁司寒已经回过头来,嘴角掀起狂妄嗜血的狞笑。
而那锃亮的枪尖,正对准了他的胸膛。
“不——”东傀谷将士们惊恐的呼喊,响彻云霄。
枪尖刺破皮肉时,姜斗植有一瞬间的眩晕。
然后,低头看见一颗黑如鸦羽的小脑袋。
那么长的枪,插在如此瘦弱单薄的身躯上,血喷了一地。
视线一片血红。
姜斗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