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个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寒风依旧呜呜作响。但小六子却破天荒地没赖在大青石上做他的“逍遥躺”日光浴,也没去临摹石刻。他像只即将出笼的鸟儿,早早地就蹲在崖边那块凸起的岩石上,裹紧他那件更显“紧身”的破旧“罪衣”,伸着小脖子,眼巴巴地往下张望。
百日!整整一百天!他终于熬出头了!
崖顶的每一块石头,每一道刻痕,甚至“大尾巴”松鼠藏身的那个岩缝,他都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这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他现在满脑子就三件事:热乎乎的饭菜!软和和的床铺!还有三师姐!
肚子里那无底洞似的饥饿感,在即将自由的兴奋刺激下,变得更加汹涌澎湃,咕噜咕噜叫得山响,像在给他擂鼓助威。
“大师兄怎么还不来啊…” 小六子揉着瘪瘪的肚子,小声抱怨。守崖长老的神识刚刚例行公事般扫过,平淡无波,没做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一个即将被清走的物件。小六子也懒得琢磨长老那古井无波的心思,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肚子和暖窝。
就在他望眼欲穿,肚子饿得开始思考要不要把剩下那最后孤零零一颗“翡翠糖豆”提前嚼了垫垫的时候——
一道沉稳矫健的身影,如同穿破云雾的苍鹰,自下方陡峭的崖壁间疾掠而上!那人身材高大,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如电,一身洗得发白的清虚观制式青色道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正是大师兄——凌霄!
大师兄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借力都精准无比,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沉稳力量感,与小六子那“逍遥躺”的圆滑柔韧截然不同。几个呼吸间,他便稳稳地落在了崖顶边缘,带起一阵微凉的罡风。
“小六子!” 凌霄站定身形,目光如炬,第一时间锁定了蹲在崖边、冻得缩成一团的小家伙。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守崖长老那语焉不详、充满了“享福”、“状态异常”、“淬体疑似”等惊悚字眼的观察记录,早已传回观中。玄微师父沉默半晌,只说了句“期满带回”。几位师兄师姐也是议论纷纷,猜测这小六子在思过崖得了什么奇遇,或是被孤寂磨砺得脱胎换骨了?
凌霄是带着“验收成果”的心态来的。他想象过很多场景:小六子或许会沉稳内敛,或许会坚毅隐忍,甚至可能修为大进、锋芒初露…毕竟,百日孤寂思过,对一个顽童来说,应是天大的磨砺。
然而,当他看清眼前的小人儿时,饶是以凌霄的沉稳,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小家伙确实…不一样了。
人还是那个人,眉眼依旧带着熟悉的惫懒劲儿。但…
身量: 似乎拔高了一小截?虽然缩着脖子,但骨架明显撑开了些。
体魄: 裹在单薄“罪衣”下的身体,不再是之前风吹就倒的细瘦伶仃。手臂、肩背隐约透出流畅的线条,带着一种内敛的、如同初生小豹般的精悍感。露出的手腕和小半截脖颈,皮肤不再是冻得发青,反而透出一种温润的、健康的色泽,隐隐有玉光流转。
气息: 最让凌霄心惊的是那股气息!沉稳!凝练!悠长!如同深潭静水,虽然依旧只是炼气期,但那灵力的质感和流转间毫无滞涩的圆融感,比许多炼气后期的弟子都要强!这哪里是思过百日?分明是闭关苦修了百日!
“大师兄!” 小六子看到凌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小灯泡!所有的等待和饥饿感化作了巨大的委屈和激动,他“噌”地一下从岩石上蹦起来,如同离弦之箭,炮弹般冲向凌霄!
这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连凌霄都瞳孔微缩!
小六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淬体后、下意识爆发出的速度有多惊人。他像只归巢的雏鸟,一头扎进凌霄坚实宽阔的怀里,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抓住大师兄的衣襟,小脑袋埋在他胸口,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石破天惊地喊出了他憋了一百天的、最迫切的渴望:
“大师兄!有吃的吗?!饿死了!!!”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带着巨大的委屈和对食物的无限向往,在空寂的崖顶回荡,震得几片枯叶都从岩缝里飘了下来。
凌霄:“……”
他浑身肌肉瞬间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预想中沉稳坚毅的小师弟呢?预想中脱胎换骨的蜕变呢?这扑面而来的…还是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惫懒气息!而且,更饿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怀里的小家伙正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清澈依旧,但此刻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饥饿!小脸虽然红润有光泽,但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苔藓碎屑?那紧紧抓着他衣襟的小手,力道大得惊人,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呃…” 凌霄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诸如“百日思过,可有悔悟?”、“修为精进,甚慰我心”之类的开场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有吃的吗?”彻底堵死在了喉咙里。他感觉自己的道心,此刻比思过崖的石头还凌乱。
崖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寒风呜咽,和小六子肚子里那更加响亮的、如同战鼓般的“咕噜噜噜噜——”声,在无声地控诉着。
与此同时,崖下石室内。
守崖长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闭目打坐。他枯坐在蒲团上,面前摊开着那本让他怀疑人生的玉册。最后一行记录——“百日刑满,状态:疑似‘享福’,思过效果存疑”的字迹,像针一样扎眼。
他那强大的神识,正清晰地“看”着崖顶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凌霄沉稳地跃上崖顶。
他看到小六子炮弹般冲进大师兄怀里。
他“听”到了那句石破天惊、中气十足的呐喊:“大师兄!有吃的吗?!饿死了!!!”
守崖长老:“……”
他捏着玉册的手指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古板的老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额角的青筋,如同苏醒的蚯蚓,一根根暴凸起来!
悔悟?反省?脱胎换骨?
有个屁!
这小怪物脑子里只有“吃”!只有“饿”!
他这百日的“思过”,思的是哪门子过?!分明是思的“饿”!练的是“躺”!修的是“睡”!
守崖长老感觉自己几百年的修行,积累的所有常识、经验和身为守崖长老的威严,都在这一声“饿死了”的呐喊中,被无情地踩在地上,反复摩擦,碾成了齑粉!
他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放起这小怪物在崖顶的“享福”日常:惬意日光浴、松鼠围观练“舞”、深度睡眠引灵气…还有那皮肤莹润、气息凝实的“成果”…
“砰!” 一声闷响。守崖长老终于没忍住,一拳狠狠砸在了身旁冰冷的石壁上!坚硬的岩石瞬间龟裂,碎石簌簌落下。
“妖孽!!”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挫败感和…深深的无力感。看守思过崖几百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强烈的、想把崖顶那小怪物揪下来再关一百天的冲动。罢了罢了…眼不见为净!赶紧把这祸害送走!
长老铁青着脸,拿起玉册,用灵力在“百日刑满”后面,几乎是带着泄愤的力道,刻下两个龙飞凤舞、力透玉背的大字:
“归去!”
崖顶。
寒风依旧。
凌霄终于从巨大的错愕和凌乱中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怀里眼巴巴、饿得快冒绿光的小师弟,再看看小家伙那明显强健了不少的体魄和那凝实得不像话的气息…巨大的反差让他哭笑不得,满腹的检查“思过成果”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你呀…” 凌霄无奈地叹了口气,常年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宠溺。他松开小六子,从随身的储物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用厚厚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食盒。
食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肉香、面香和灵植清香的温暖气息,如同炸弹般在冰冷的崖顶爆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寒风和土腥味!
热气腾腾的白面大馒头!金黄油亮的酱烧灵兽肉!翠绿欲滴、灵气盎然的清炒时蔬!还有一小盅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骨头汤!
“哇——!!!” 小六子的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口水如同决堤的江河,哗啦一下流了出来!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饿虎扑食般扑向了食盒!
“慢点!慢点!别噎着!” 凌霄连忙护住食盒,哭笑不得地看着小六子一手抓起一个比他拳头还大的馒头,狠狠咬下一大口,另一只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向了油光闪闪的灵兽肉,吃得狼吞虎咽,汁水四溅,毫无形象可言。
那吃相,比在观里抢食时还要凶猛百倍!活像饿了三辈子的饕餮转世!
凌霄默默地看着。小家伙的力气确实大了很多,抓馒头的手稳如磐石,咀嚼时腮帮子鼓动间隐隐带着力量感。气息沉稳悠长,即使吃得如此凶猛,也不见丝毫气短。皮肤在热气熏蒸下,更是莹润透亮…这哪是受罚?这分明是…进补闭关出来了?
他抬头,目光复杂地扫过这片困了小师弟百日、此刻却显得格外“顺眼”的崖顶。那块被盘出包浆的大青石,那片覆盖着苔藓的神秘石刻,还有远处岩石缝里探头探脑的“大尾巴”松鼠…
“思过崖…” 凌霄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意味不明的叹息。
小六子才不管大师兄在想什么。他风卷残云般扫荡着食盒里的美味,感觉幸福的暖流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比梦里那暖流还要真实、还要满足!最后一口浓香的肉汤下肚,他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拍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感觉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圆满。
“吃饱了?” 凌霄收起空荡荡的食盒,问道。
“嗯!饱了!大师兄你真好!” 小六子满足地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吃饱喝足,困意就上来了。他揉揉眼睛,看着崖外翻涌的云海和远处熟悉的昆仑山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师兄…” 他扯了扯凌霄的衣角,仰着小脸,带着吃饱后的慵懒和浓浓的期待,“咱们…快回去吧?我想…我想回去躺我的暖窝了…这石头…太硬了…”
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眼里是对暖窝的无限向往,对“逍遥躺”终极奥义的追求,唯独没有半分对“思过”的觉悟和反省。
凌霄:“……”
他看着小师弟那红润健康的小脸,感受着他身上那凝实浑厚的气息,再听听这发自肺腑的“暖窝宣言”…大师兄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得,白瞎了那些“脱胎换骨”的期待。
这懒筋,是长在骨头缝里了!别说百日思过,就是千年寒潭也泡不化!
他认命地弯下腰,一把将吃饱喝足、开始犯困打哈欠的小六子捞起来,稳稳地背在背上。
“抱紧了。” 凌霄沉声道,脚尖一点,身形如大鹏展翅,朝着崖下清虚观的方向,疾掠而去。
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小六子趴在大师兄宽厚温暖的背上,感受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和飞速后退的景色,眼皮越来越沉。他满足地蹭了蹭大师兄的后颈,嘟囔着:
“嗯…还是大师兄的背…暖和…比石头…舒服多了…”
话音未落,细微的鼾声已经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