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卢因为这场行刺国内乱了起来,本来安排好的最后一场活动也因为温钰的身上的伤被迫延后,并没有取消。
按照高卢政府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影响让温钰放心,还特地为此多加了三五层守卫,至于这些人是守卫还是监视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活动延后也就代表着温钰要继续滞留在高卢没办法回去,他受伤的消息没刻意往下压,压不住的。
西洋所有的报纸都在对此事进行大肆宣扬,高卢内部政见不合在野党将其作为攻击执政党的借口,西洋其他国家调动局势……总之这不是他想压就能办到的,他的人情也不该用在这种纸包不住的火上没有意义。
国内迟早会知道,温钰打算等国内电报发过来根据内容再做判断,高卢还有没有就留的必要。
程宋久久没有消息国内局势不好,北方遭遇持续压力温钰让南方隔岸观火自行决断,他不明说但这一切仿佛都有了答案。
他不想再当谁的人臣。
他受够了。
这个隐晦的信息也随之传递到南方蠢蠢欲动的诸部上,于是南方和他政见不同的也发生了暴动。
他不在国内一些人也就遗忘了他们依靠的是谁来占据那个位置,他在时诚惶诚恐,他走了就原形毕露。
温钰手上点了支烟,没抽,就那么夹在手上。兰若传达的消息让室内一阵沉静,温钰望着点燃的烟出神,兰若觉得他状态不对拧眉唤了两声。
“知道了,”他回神过来掐了烟将烟灰缸中的遗留物扔进垃圾桶中随口吩咐道“别管。”
蘑菇颤抖的手落到兰若背后,兰若脸色也不太好难得出格道“可西野是夫人——”
“我走过故土的每一寸土地,北岭,东洲,西野,栎州,渭州……地区的意义是人的记忆赋予的,他们本身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受到影响。”温钰浅灰色的眼睛落到她身上平和又深情,那一刻脑子里模糊的记忆骤然清晰。
初来留学时他们过得不算很好,温钰这种高门出身都会受到歧视何况她们,兰若没有和兰诺温钰在一起,她留学的国家是温钰的母亲的故国。
她有幸见过琼一面,她不认得她,她离开温家时自己还未出生,但兰若认得她,温钰和她生得太像,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能让人确信两人拥有血缘。
那只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她出去采购用具,在一条街上就那么见到了牵着孩子和丈夫出门的琼。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落到她身上也是那样平和,她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到她身上未有丝毫变化,岁月善待美人,金发被风吹起微小的弧度,她脸上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笑纹都透露出温婉“是留学生吗?”
那个被她牵着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她和自己长得那么不一样,她和琼并不相像反倒更像琼身边的男人。
她哑口无言,看着一家三口跟在琼身后全部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的高大男人,从他们身上透露出的磁场和莫名的东西让她确信,他们很恩爱。
琼已经不再年轻,她身旁的男人也只是平庸。可就是这样他们身上却没有任何不适配的情况存在,他们如此相配相爱才更让兰若感到愤怒。
她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孩子,那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她独留在温家的孩子。他们从未见过面,她就已经有了新的家。
她走出来了。
她为自己的主子不平却无可奈何,她不能去指责她,因为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走向了自己的生活。
而温钰也不再是那个在很小的时候指责温岚薄情寡义的孩子,他多年不曾去打扰她的生活,三十多年只在刚出生时见过那一面。
拥有同样血液的两个人,在从未见过面的很多年后长成了一样的人。
兰若跑走了,她没有回应琼的话只当听不懂。风却将他们的谈话声送到她耳边。
“她听不懂我说话可惜了,她生得好像我曾经见过的人。”
“妈妈,姐姐是黑色的。”
……
王朝对混血并不是很抗拒,不然宋一叶也不会在国内读书科举入仕甚至力压一众勋贵子弟御笔题字成为状元。
虽然带有一定政治意图……但也还称得上是包容。混血在近百年来在朝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最终在十年前温钰继承温家主后达到这一时代的顶峰。
温家嫡系仅有的血脉作为敲门砖彻底砸开了朝廷的限制,为了跟随风向先帝在最后一届科举上钦点了宋稚为状元。
荀宁浅为此恨了很多年。
不止是因为在名次上低人一等还有自己等了那么多年的机会只是旁人眼中等着分食的蛋糕。
状元给了混血的宋稚,榜眼给了勋贵子弟,最后一个名额是寒门出身的他。
他恨宋稚,恨自己的出身,恨这个腐朽的朝廷……他憎恶怨事又悲观却什么都不敢做,他龟缩在自己的壳子里自我麻痹。身上披的皮揭下内里早已腐烂生蛆,他阴暗又恶心像是阴沟里偷窥他人的老鼠。
宋毓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他不愿再理会宋稚的缘由面上平静,背着他哥染回来的银发在阳光下发着光提醒他是个异类“那你为什么不恨先帝,不恨温钰,你还在他们手底下做事。”
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知道宋稚不会真的怪罪疏远他。宋稚也是个没出息的,这人都把他当啥了还巴巴凑上去付赎金把烫手山芋弄回来。
荀宁浅无意识摸到脸上的伤疤像是被烫到一般猛然缩回手去,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随你怎么想,我与他无甚可说。”
宋知秋拿他没办法这人像个滚刀肉软硬不吃,当时刘璟说让他帮着给宋一叶吊命去一趟让他发一份电报。但温钰的伤又不是一天一个样,他用不着一日一去。也不知道宋一叶怎么个事和他有什么天大的恩怨情仇,拿出老婆威胁都没用一定要荀宁浅露脸,他去说都没用。
宋知秋知道他是怕刘璟对荀宁浅动手,一声不吭把人做掉,但也不至于亲弟弟说的话都不听吧。
怪异实在是怪异,这两个人之间绝对不像是荀宁浅说的那样纯恨的关系。
他走了,宋知秋在原地抓耳挠腮想不到办法让荀宁浅配合,渭州那边他不能缺席此番来接宋一叶过去却出了如此事情办不得舟车劳顿,前线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因此宋知秋打算让他们缓慢撤到覃塘去,哪怕后续前线失守也好转移到租界去,洋人不会对自己的地方犯浑那里会是一片净土。
他哥被刘璟的人揍得半残要死说不怨怼是不可能的,但他哥显然没这方面的意思。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荀宁浅死没死上面,诡异地发邪。
他怀疑是上次的事留下应激创伤了,他怕荀宁浅死,只要人一刻不在眼前就焦虑。这人也还没失去理智知道荀宁浅恶心他不想看见他还知道做出让步,每天只看一眼。
他心中暗骂宋一叶是个倒贴的赔钱货面上还得顾虑到病人情绪端着一副忧虑的面孔进去探视,安抚他哥平静中隐含暴躁的情绪心里怒骂自己的虚伪。
他真的不能想象自己的脸躺在床上为一个男人半死不活,而现在他正在眼睁睁目睹这一画面,他还不能给他一巴掌真奶奶的憋屈。
他说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让宋一叶点头松了口气就见帐外传来脚步声,刺眼的阳光穿透缝隙照射进来,修长的影子先于人影进来,是荀宁浅。
宋一叶坐起身挣扎地下去要看他,宋知秋心累的把人按住“你要干嘛!”
刚好一点,你这死样子把伤口崩裂了白玩。
急什么没点眼力见没看人脸色黑如锅底吗?上赶着找骂是吧。
荀宁浅扫了眼兄弟二人冷脸往里走,仔细看其实他走路姿势很不对劲有些僵硬,不久前才说没什么好说的现在进来做什么。
直到宋知秋看到抵在他后脑的那把枪才了然,这是被逼着进来打卡了。
刘璟冷冷地看过来“人还活着满意了吗?”
宋知秋扯开被他哥拽出褶皱的领带,嗓音有些发紧“刘元城你这是做什么!”
荀宁浅牙关紧锁撇眉骂道“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三个人在三个频道,宋一叶急咳了两声制止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挣开宋知秋按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跪到刘璟面前“……一人做事一人当,违抗军令自当受罚。”
刘璟站在原地神色挣扎,似乎是想干脆给他一枪又顾虑着什么并未动手,也像是气力耗尽无力再多说什么干脆放任自流。
他说“你不是我的人,去向程衡时交代。”
他扯着荀宁浅欲走被他恶狠狠地甩开,男人骂他“你有病?将我弄过来给你们当逗乐的是吧?”
“荀——”
“别叫老子!”荀宁浅扭头瞪他猩红的眼睛在他身上分外狰狞,他脸色铁青指着宋一叶“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有瓜葛,若不是你……操,别用你那眼神看我!死断袖!”
宋知秋一愣看着宋一叶低垂下去看不清神色的脸,荀宁浅气急离开,刘璟也没有掺和他们两个之间的打算。
宋知秋把人抓起来“宋一叶他刚刚说什么?”
他哥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副死人脸但宋知秋能看出来双生子的潜在感应告诉他,他哥被戳中了心事,他……他在恐慌。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气得手都在发抖控制着理智不去揍他“我操,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娶妻了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宋一叶我真是——”
怪不得荀宁浅发疯,怪不得明明被救了还恨不得去死的样子,怪不得不愿意来看宋一叶……这踏马要是他,他也不愿意。
他几乎都能窥见荀宁浅当年和宋稚在学堂中的恩怨,据他了解曾经两人私交甚密后来不知为何反目成仇,这样看来——什么突然反目成仇。这纯粹是为了自保,保住屁股和前途。
不是所有人都是温钰在官场上异类会被无限制排挤何况是这种官途刚刚开始的新人,荀宁浅背后毫无靠山要是在当时就被弹劾龙阳之好还是和同期及第的宋稚,搬到台面上来他都不必再考直接就能面临牢狱之灾。
而且他不愿意——从荀宁浅谩骂时隐含恐惧厌恶的眼睛和避如蛇蝎的动作清晰的传达一个讯息,他恐同,他害怕。
“这踏马都是什么事啊……”
老天爷看上人家直男被拒绝后念叨这么多年甚至不负责任的娶妻生子还要到人家面前晃悠,他还……他还跟荀宁浅商量每天来看他一眼,真是造孽啊,造孽!
他说“你还不如让他如愿死在那,不行我说不了你你油盐不进,我给家里发电报!你!宋一叶!你最好想好怎么跟嫂子解释!你对得起她吗!”
这事办的就算是他亲哥他都得骂两句。
瞒不了,这怎么瞒,这再瞒下去他都没脸,他都为他办的事臊得慌。窝囊,太窝囊了。
*
覃塘不安生,租界却恰恰相反里面每个人都在顺行着日常的轨迹并未因着外间不太平的战火而生出半分忧虑。
陈宪之手上拿着报童强行塞给他的报纸看着那双渴求明亮的眼睛一阵无言,詹宁斯结了报纸的钱对着他笑“租界特色。”
陈宪之看到报纸上的照片眼神微黯因着他的话却又笑“有个地方能让他活下去找个营生养活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不错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詹宁斯分辨不出他话中的意味,他一直看不懂这人是用什么心态来对待查尔斯的,要说是恋人也不太相配,因为他提起查尔斯时语气还是神态都没有深陷情网中的那种腻歪或是羞涩;要说是合谋者他的态度又太过轻慢和冷漠,并不上心于维护这段关系。
反倒是查尔斯在这段关系中一直十分殷勤,甚至大逆不道的想法十分激进,因着对他的愧疚竟然借着他母亲那边的由头干脆和那边割席。
两人关系怪异特别是这次他见到陈宪之以往有所了解的东西落实到眼前才越发惊异让查尔斯痴迷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没什么活人气的家伙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给人的感觉就是活着挺好,死了也行。
阴郁,漠然,得过且过。这是陈宪之给他的印象。
出自一个垂暮国家没有什么生气的青年让查尔斯一下变得活蹦乱跳,仿佛是将自己身上的生气都给予了他。
他至今记得这位小主人当年是有如何的非人,现如今也在别人面前装起了讨喜的模样。
詹宁斯没多想只当他是住的不自在想让查尔斯回来缓解这种尴尬反正不是因为情感想见他,他说“还早,战事顺利。”
战事顺利会助长西洋国家的贪婪,他们会想既然都能打到这里那是不是能彻底进驻京都,这个富足国家的都城期间必然拥有更多的珍宝。
他们不会再安分于谈判所要得到的割地赔款侵占的利益,他们要在这个国家彻底死去之前从中获得更多的东西。
查尔斯清楚这一点,陈宪之也清楚。
他抓着报纸的手紧了紧“他能接到电话吗?”
詹宁斯摇头“军中联络方式只有军用通讯设备,除非主人打到别墅。”
只有查尔斯主动联系他才行。
陈宪之不再说了一时冲动也被理智按了回去。
这不是他或者是查尔斯能左右的事,他们都是棋子,是两国交战掌权者博弈中微不足道的一步。没有查尔斯也会有其他人,他阻止不了什么,能做的只有围观等待。
他松开皱到辨不清字迹的报纸向着港口的方向而去,那里刚巧有从东洋回来的船停泊。
很多穿着臃肿衣物的女人穿着木屐迈着小碎步匆匆向前,她们手上拎着比自己半个人都要大的箱子,詹宁斯挡在他身前防止他被误伤。
他问詹宁斯“她们怎么会来这里?”
一般人口都是往安定的地方迁徙,这样更有利于繁衍而非是战局不定的地区。
他曾经看温钰的手札知道东洋也是最先接触西洋文化的那一批人最大的聚集地,那里的政府已经很接近西洋模式人口按道理来说不会有这么大的迁出,何况是女性在极端战时会被当成重要战略物资一起转移的女性。
詹宁斯擦完西装上不甚被沾到的污渍,推了推眼镜温和回道“因为她们的国家也在遭受着战火。”
覆巢之下无完卵,阿尔比恩靠着在国际上的威名和实力垄断此处,那其他地方必定分身乏术,他吃肉不能不让别人喝汤,他们的目标自然就转移出去。
詹宁斯说“高卢向来为之臂膀左右,主人与高卢外使路易交好。若是您以后想去看看想来也是很便利,不过不能耽搁太久了,据说他们国内对路易很不满意已经有传言说要被取代了。”
陈宪之见过路易高卢驻沪上外使,他和查尔斯在沪上时曾在一场音乐剧上碰面,那是个很平庸的中年男人面对查尔斯时仿佛天生矮下一头去。他不喜欢他。
他想那样的脾气性格在外交这个敏感的位置上确实是不太合理。
他随口问道“被取代了我就不能去了?”
詹宁斯笑“当然不是,不过总要根据来人的关系考量他能服务到什么地步。据一些不甚可靠的消息,大人物的子侄对这个位置很是青睐可能会是他来刷资历。”
一个功劳随处捡的地方谁不想来取代,路易还是太无能了,守不住自己的位置只能让他们费心重新进行交际维护了。
真是没用的废物啊。
陈宪之常年混迹在这些大人物之间能听懂詹宁斯话背后的潜规则,饶是明白还是心下为之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