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工业区的死寂被白昼稀释,浑浊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布满污垢的玻璃窗,在“阴阳事务所”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室内淤积的阴气似乎被昨夜涌入的香火愿力冲淡了些许,角落里几团新聚拢的灰影魂体也凝实了几分,不再如之前那般飘摇欲散。
陈默盘坐在承重墙的阴影里,双目微阖。脊柱深处那道暗金色的轮回符箓光芒温润,如同被暖玉滋养过,缓慢却稳定地运转着。掌心,那枚由香火愿力淬炼而成的护身神符虚影虽已隐没,但一丝温润坚韧的金色暖流,如同微小的溪流,正顺着脊柱符箓的脉络,无声地流转于四肢百骸,驱散着深入骨髓的阴寒与灵魂深处积累的疲惫。
这来自阳世最卑微生灵的感激与祈愿之力,带着红尘的烟火气,与他这具半人半鬼、浸透幽冥的轮回体,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调和。力量在缓慢却坚定地恢复,不再是单纯的阴冥之力的堆砌,而是多了一丝源自生机的韧性。
他摊开手掌,掌心皮肤下暗金色的符文流转,那丝温润的金色暖流在符文的间隙若隐若现。这力量,微弱,却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踏实?他微微摇头,甩开这丝陌生的暖意带来的恍惚感。秦广王的阴影、炼魂宗背后的古老烙印、阎小罗那系于情丝的绝命咒印……这幽冥阳间的棋局,步步杀机,容不得半分松懈。
……
幽冥深处,寒玉宫阙。
万年寒玉雕琢的殿宇,依旧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死寂。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殿内光线幽暗,只有几盏悬浮的、燃烧着幽蓝冷焰的宫灯,在巨大的寒玉柱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舞蹈的阴影。
阎小罗斜倚在高高的王座之上。雪白的狐裘松松地搭在肩头,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那袭华贵的暗金色宫装掩盖了胸前的裂痕,也掩盖了咒印潜伏的灼痛。她单手支着额头,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青影。清冷的眸子半阖着,眼神空茫地落在下方空旷冰冷的寒玉地面上,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的深渊。
红袖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无声地侍立在王座阶下。她低垂着眼睑,气息收敛到极致,连裙摆都纹丝不动。殿内只有宫灯冷焰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阎小罗那比平时更加清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紊乱的呼吸声。
压抑。一种无形的、仿佛寒冰即将崩裂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宫阙。
“阳间……如何了?”阎小罗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死寂。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沙哑和疲惫,如同冰面下细微的裂响。
红袖立刻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回禀公主,炼魂宗据点已平,生魂肉瘤封印带回,由崔判官亲掌。《炼魂秘典》在陈默手中。秦广殿暂无异常动作。阳间……受难者亲属,有前往‘阴阳事务所’供奉之举。”
听到“供奉”二字,阎小罗支着额头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更低:“供奉……香火愿力?”
“是。”红袖确认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阎小罗半阖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便被更深的冰冷吞没。
“哼……”一声极低、极冷的轻哼从她鼻间逸出,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蝼蚁之念,聊胜于无罢了。”她微微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什么。
“唔……”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痛苦闷哼,猝不及防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她支着额头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前倾,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胸口!那袭暗金宫装之下,仿佛有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同时苏醒,疯狂噬咬!
来了!比预想中更快!更猛烈!
“公主!”红袖猛地抬头,一直淡漠无波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惊骇!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别过来!”阎小罗猛地抬头,厉声喝道!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尖锐!那双半阖的清冷眸子此刻圆睁,瞳孔深处不再是空茫,而是瞬间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如同冰海碎裂般的痛苦和……一丝猝不及防的脆弱所占据!
就在她抬头的刹那!
嗤啦——!!!
那袭华贵的暗金宫装,在她死死按住的胸口位置,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利刃从内部撕裂!布料瞬间化为飞灰!一个复杂到极致、由无数扭曲蠕动、如同活物般的冰蓝色符文构成的咒印,带着冻结灵魂的绝对寒意,猛地从她心口位置爆发出来!
**忘情咒印!彻底爆发!**
咒印浮现的瞬间,整个寒玉宫阙的温度骤降至无法想象的绝对零度!殿内所有燃烧的幽蓝冷焰瞬间凝固成冰雕!巨大的寒玉柱、光滑的地面、甚至飘荡的空气,都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瞬间覆盖上一层厚达寸许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玄冰!
极致的寒冷!冻结一切生机、一切念头的绝对之寒!
“呃啊——!”阎小罗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从冰冷的王座上猛地滚落下来!重重摔在瞬间冻结成冰的寒玉地面上!
她蜷缩着,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那暴露在外的咒印疯狂蠕动,冰蓝色的符文如同亿万条细小的毒蛇,贪婪地吮吸着她的生命本源和……所有属于“情念”的波动!每一次蠕动,都让覆盖在她体表的玄冰加厚一分!乌黑的长发瞬间冻结成冰棱,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极致的痛苦让她精致的面容彻底扭曲,泪水刚涌出眼眶,便化为一颗颗冰珠滚落!
“情念……反噬……压制……不……”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嘶鸣,意识在绝对冰寒与灵魂撕裂的双重痛苦中迅速沉沦。咒印核心,那一点代表着“忘情即殒命”的法则光芒,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闪烁!
“公主!”红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周身瞬间爆发出浓烈的幽冥寒气,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绝对冰寒,扑向地上蜷缩的身影!但咒印爆发的法则之力太过恐怖,红袖的护体寒气刚一靠近阎小罗周身三尺,便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被冻结、崩碎!
“噗!”红袖被反噬之力震得踉跄后退,嘴角溢出一丝暗金色的血线,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就在这时,阎小罗那因剧痛而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红袖眼中的绝望。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念,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点火星,在她濒临冻结的意识中挣扎亮起。
她不再试图压制咒印,反而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染着冰霜的手指猛地指向宫阙深处某个方向!
“寒……潭……”破碎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
红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是寒玉宫阙最深处,由万年玄阴冰魄凝聚而成的寒潭!潭水蕴含的极致阴寒,或许能暂时延缓咒印彻底爆发的速度,争取一线渺茫生机!
没有丝毫犹豫!红袖强行压下反噬的伤势,双手掐诀,周身幽冥寒气疯狂爆发,化作一道坚韧的寒冰护罩,短暂隔绝开周围不断蔓延的玄冰之力!她扑到阎小罗身边,用尽全力将她那已被玄冰覆盖大半的冰冷躯体抱起!
入手处,是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冷!阎小罗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重得如同万载玄冰!
红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冰雕,朝着宫阙最深处,那散发着更加幽邃、更加致命寒意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她每一步踏出,脚下冻结的寒玉地面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留下深深的冰霜脚印!
身后,咒印爆发的绝对冰寒如同贪婪的白色瘟疫,疯狂蔓延,吞噬着路径上的一切!巨大的寒玉柱被彻底冰封,精美的冰晶垂帘化为齑粉,整个寒玉宫阙正迅速化为一座死寂的、由幽蓝玄冰构成的巨大坟墓!
宫阙最深处,一方不过数丈见方的寒潭静静躺在那里。潭水并非液体,而是粘稠如胶质的、不断散发出幽蓝光晕的玄阴冰魄本源!潭水上方,空气都凝固成细小的冰晶飘雪。这里是连鬼仙都不敢轻易踏足的极寒绝地!
红袖抱着阎小罗冲到潭边,没有丝毫停顿,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那已被玄冰覆盖的身影,朝着那粘稠幽蓝的潭水,狠狠抛去!
“公主——!”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阎小罗的身体如同断翅的冰蝶,坠入那粘稠的幽蓝潭水之中。
没有水花溅起。幽蓝的潭水如同拥有生命,瞬间将她包裹、吞噬!
更加恐怖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寒意轰然爆发!覆盖在阎小罗体表的玄冰瞬间加厚了数倍!她的身体在幽蓝的潭水中缓缓下沉,长发如同凝固的海藻,华贵的宫装被冻结成坚硬的冰壳。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绝美脸庞,在幽蓝光晕的映照下,定格在最后一丝意识涣散前的、带着无尽冰冷与茫然的神情上。
冰霜,彻底覆盖了她。将她封存在这幽蓝的、死寂的玄阴冰魄深处,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绝美而悲伤的冰雕。
寒潭表面,只留下几圈迅速平复的幽蓝涟漪,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消散的、带着无尽绝望的意念残响,萦绕在红袖的识海深处:
**“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