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官道上,江若璃攥着羊皮袋的手沁出细汗,袋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掌心焐得发皱。
这是皇后阿姐亲手缝的,里头装着从太液池畔暖房里育出的辣椒种,每粒都用御膳房的蜂蜜拌过,说是能防虫蛀。
马车碾过陇州最后一道车辙时,她掀开毡帘,远处羌寨的碉楼正披着雪,像插在蓝天上的剑柄。
\"小姐,前面就是白草部的地界了。\"
侍女青禾指着河谷里星星点点的青稞田,忽然勒住马缰。
三匹驮着盐巴的牦牛正晃着铜铃迎面而来,赶牛的羌族少年裹着毪子袍,腰间牛皮袋上绣着狰狞的狼头。
江若璃放下毡帘,正欲让青禾小心避让,那少年却主动驱着牦牛靠到路边。他抬起头,目光与江若璃交汇,愣了一瞬,随即露出爽朗的笑,用带着羌语口音的汉话道:
“姑娘,前面路窄,慢些走。”
江若璃颔首致谢,马车缓缓前行。青禾嘟囔着:
“瞧那眼神,没个正形。”
江若璃轻轻一笑,未作回应。
可刚走过牦牛群,突然从路边林子里窜出几个蒙面人,手持长刀,大喝:
“留下财物,饶你们性命!”
青禾脸色煞白,抓紧缰绳,声音颤抖: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江若璃虽也心慌,但强作镇定,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拿出阿姐给的防狼喷雾,蓄势待发……。
待蒙面人快逼近,马车停下。青禾吓得脸色惨白,抓紧缰绳。
江若璃镇定下来,紧紧盯着对面的蒙面人。
在蒙面人逼近时,“嘚嘚嘚”,那赶牛少年突然纵马而来,手中长鞭一甩,抽在一个蒙面人手腕上,长刀落地。
他大声喝道:
“光天化日,竟敢打劫!”
蒙面人见势不妙,对视一眼,转身逃进了林子。江若璃从马车上下来,向少年福身,用生涩的羌语说:
\"木姐(姐姐),卡卓(谢谢)。”
少年噗嗤笑出声,露出虎牙,用汉语回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江若璃:
“汉人阿妹倒会学舌,我叫阿野,是白草部的牧马人。\"
江若璃脸颊微微泛红,又福了福身:
“小女子江若璃,此番是前往白草部传授种植之法。”
阿野眼睛一亮,饶有兴致道:
“种植之法?我白草部正缺这个,姑娘若能传授,那可是帮了大忙。我正好也要回部落,不如我给姑娘带路。”
江若璃犹豫了下,想到前路未知,便点头应允。
一路上,阿野热情地介绍着白草部的风土人情,江若璃也好奇地询问着各种问题。快到部落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阿野赶忙扶着江若璃下车,带她们到一处避风的地方。
他从马背上取下一件厚毡子,轻轻披在江若璃肩上,目光温柔:
“姑娘莫要着凉。”
江若璃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看着眼前这个热情善良的少年,心中竟有了一丝别样的情愫。
“小姐,看他像个登徒子!”
青禾嘟朗阻拦。却没少年的手快,厚毡子已披上。
少年与江若璃相视一笑,大家一起朝着白草部的碉楼走去。
暮色漫过碉楼时,阿野领着她们来到寨口。雕花木门吱呀打开,篝火堆旁的老妇人突然用羌笛吹出尖锐的调子,十几个持弩的汉子从石墙后闪出。
江若璃解开披着的毡子,露出内衫上绣的辣椒纹样——这是皇后阿姐特意让尚衣局制的,据说羌族敬火,辣椒的赤色能讨喜。
\"我是京都来的江若璃,奉皇后娘娘之命,给族长带了份薄礼。\"
她示意青禾捧上漆盒,里头是鎏金香炉和蜀锦。人群中传来抽气声,阿野挤到跟前,盯着锦缎上的瑞兽纹样眼睛发亮。
忽然,竹楼里传来沉稳的嗓音:
\"让汉家贵客进来吧。\"
说话的人拄着枣木拐杖,银发用牦牛骨簪别着,正是族长木尔玛。
江若璃注意到他袖口沾着草屑,指甲缝里嵌着泥土,显然刚从田里回来。
江若璃盈盈下拜:
“族长安好,小女从京都来,带着皇后娘娘的旨意,给你们带来辣椒种子,望能助白草部改善农产。”
木尔玛微微点头。
江若璃呈上书信。木尔玛将羊皮纸在牛油灯下展开,皇后娟秀的字迹里透着暖意:\"闻陇州地寒,特赠蜀地椒种,望与白草部共植'火珠',以驱湿寒......\"
木尔玛的手指划过\"火珠\"二字,抬头时眼角微润:
\"二十年前,老族长曾随松州会盟使团去过京都,皇后娘娘那时还是个抱着金桔跑的官家小娘子。跟在老镇北王身后……。\"
江若璃自信一笑,接着详细讲述辣椒的种植与益处。木尔玛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若真如皇后娘娘与姑娘所言,那可是我白草部之幸。你们刚到,也肯定累了,阿野,你找你阿玛安排姑娘一行人住下!”
阿野领命,带着江若璃和青禾来到自家木屋。阿野的阿妈热情地招呼着她们,安排她们住下。江若璃看着温馨的木屋,心中满是感激。
夜晚,江若璃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星空,思绪飘远。
突然,一阵悠扬的羌笛声传来,她顺着声音寻去,发现是阿野坐在碉楼旁的石头上吹奏。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俊朗的轮廓。
江若璃缓缓走近,阿野停下吹奏,笑着看向她:
“江姑娘,睡不着吗?”
江若璃点点头,在他身旁坐下。两人聊起天来,从种植之法到白草部的传说,相谈甚欢。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骚乱声,几个汉子跑来报告:
“族长,有狼群袭击牛羊!”
阿野立刻起身:
“我去帮忙!”
江若璃也跟着站起:
“我也去,或许我能帮上忙。”
他们赶到牛羊圈,只见狼群正虎视眈眈。江若璃想起辣椒种子,忙让青禾取来一些,撒在地上。狼群闻到刺鼻的味道,纷纷后退。
众人趁机驱赶,终于将狼群击退。
夜深时,江若璃被帐外的动静惊醒。月光里,一个小孩正蹲在她的毡帐前,往羊皮袋里装什么。
\"喂!\"
江若璃翻身坐起,小男孩慌忙转身,怀里掉出几粒圆滚滚的东西——竟是辣椒种。
\"我...我想看看汉人的种子是不是真的会冒火。\"
男孩耳尖通红,辫梢的牦牛尾穗扫过石墙。江若璃扑哧笑了,拉他坐在毡毯上,取出陶制碾钵:\"火珠要先磨碎,拌着羊粪埋进土里,等春雪化了就会出苗。\"
她抓起一把砂土,在掌心碾成细粉:
\"你看,就像这样。\"
小男孩憨憨的挠挠头:
“我知道了。”
说完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中,江若璃无奈摇摇头,好气又好笑……!
次日破晓,江若璃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吵醒。推开帐门,只见阿野领着十几个少年在空地上刨土,木尔玛拄着拐杖站在田头,身后跟着抱陶罐的妇人。
\"汉人阿妹说要种火珠,咱们白草部的汉子岂能让女子动手?\"
阿野甩着汗湿的发辫,露出小麦色的胳膊,挖坑的动作像雄鹿般矫健。
播种那日,羌族妇人在田边堆起柏枝,木尔玛用铜壶洒下青稞酒。
江若璃依照阿野教的,将种子埋进土坑,再覆上一层掺了羊骨粉的腐殖土。当最后一粒种子落地时,不知谁吹起了口弦,苍凉的调子掠过麦田,惊起几只山雀。
一晃迎接来了春末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江若璃正在教妇人用葛布给幼苗搭遮阳棚,忽然黑云压顶,豆大的雨点砸在椒叶上。
慌忙往田里跑,却见阿野已经带着少年们用青稞秸秆搭起了简易雨棚,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锁骨处汇成亮晶晶的线。
\"快看看苗有没有事!\"
他抹了把脸,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草叶划破的小腿。江若璃蹲下身扒开泥土,嫩黄的新芽正顶着水珠往上钻,她忽然抓住阿野的手腕:
\"没事,根扎得很稳。\"
少年的皮肤在雨中发烫,腕骨处跳着细密的脉搏。
入夏时,椒田已经绿得泼墨似的。
江若璃发现有几株叶子蜷曲,阿野说是被土蜂蜇了。
她想起太医院的方子,带着妇人去山上采来艾草和菖蒲,煮成汤汁喷洒。木尔玛路过时闻见药香,捻着胡须点头:
\"汉家女娃子倒是懂得和草木说话。\"
那天傍晚,阿野忽然牵来匹枣红马,鞍上挂着羊皮水囊:
\"带你去看个好地方。\"
马蹄踏过溪流,惊起一群蓝蜻蜓。转过山坳,眼前忽然展开片海子,晚霞将湖水染成琥珀色,远处雪山顶着金冠。
\"这是我们族的祈雨海子。\"
阿野翻身下马,从鞍袋里取出块酥油糌粑:
\"老人们说,对着海子许愿,火珠就会长得像玛瑙一样红。\"
江若璃接过糌粑咬了一口,酥油的香气混着青稞的清甜,远处传来岩羊的啼叫。
她忽然想起阿姐京都的太液池,那里的荷花虽美,却总隔着雕栏玉砌。而此刻,指间沾着的泥土是活的,风里飘着椒叶的辛辣,身旁少年的眼睛比海子还要清亮。
阿野忽然指着湖面:\"看,水獭!\"
两人趴在岸边,看那灰扑扑的小家伙叼着鱼潜入水中,溅起细碎的银光。
归途中,月亮已经升上碉楼。马队经过青稞田时,江若璃忽然听见细微的簌簌声——是辣椒花在开。
她翻身下马,借着月光细看,淡紫色的小花像星星缀在叶腋间,花瓣上凝着露珠。阿野也蹲下来,鼻尖几乎碰到花蕊:
\"真香,像阿妈酿的咂酒。\"
阿野忽然伸手替她摘去头发上的草屑,指腹擦过她的耳后:
\"汉人阿妹的头发比牦牛毛还软。\"
江若璃感到脸颊发烫,慌忙起身,却被田垄绊了一下。阿野伸手扶住她的腰,触到腰间悬着的银香囊——那是皇后送的,里头装着晒干的辣椒皮。
\"这个...闻起来像火。\"
少年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带着酥油茶的暖香。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守夜人在巡寨。
江若璃轻轻推开他,却不小心踩到他的靴尖。阿野笑着后退半步,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上银边,辫梢的珊瑚珠在夜风里晃出细碎的光。
回到寨中,木尔玛正在篝火旁等他们。老人递来两碗热羊奶,碗底沉着几颗炒青稞:
\"明日该给火珠搭架子了,阿野,你带汉家妹子去砍些青冈木。\"
少年答应着,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瞳孔像融化的蜜。
夜深人静时,江若璃摸出贴身藏着的绢帕,借着牛油灯写下:
\"阿姐,陇州的椒苗已及人膝,羌族的少年能骑烈马亦能侍弄幼苗,他们用青稞酒浇灌土地,用口弦与神灵对话......\"
写到此处,她忽然停笔,指尖划过帕角绣的辣椒纹样,想起白天阿野帮她扶苗时,指尖相触的那抹温热。
帐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她吹熄灯躺下,听见隔壁毡帐里传来阿野的鼾声,像幼狼般均匀。
窗外,椒田在月光下轻轻摇曳,那些淡紫色的小花,终将结出比火焰更璀璨的果实。
有些东西,也在这陇山深处,悄悄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