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铁轨上吭哧吭哧地跑了几天几夜,终于拖着满身的疲惫和煤烟,喘息着停靠在广城站。
刚一踏出车厢,一股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湿润而略带咸腥的空气扑面而来,还裹挟着喧嚣的市声和浓烈的、属于南国早春的生命气息。
月台上人流如织,各种口音的粤语、潮汕话、客家话交织碰撞,嘈杂得如同沸水。
“到了!浪哥,到了!”朱强用力吸了一口这咸腥的空气,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长途跋涉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
沈浪紧随其后,脚步沉稳。他的目光扫过站台上那些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眼神活络、四处张望的“潮人”,以及背着巨大包裹、行色匆匆的乡下人。
他们没有停留,直接跳上了一辆叮当作响、漆皮剥落的有轨电车。
电车穿过广城喧闹的街道,道路两旁是枝叶茂密的榕树和气根垂落如帘的老樟树。
店铺的招牌密密麻麻,繁体字和简体字混杂,写着“冰室”、“凉茶铺”、“士多”。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与街边小贩用粤语吆喝“靓衫便宜卖啦”、“电子表!香港电子表!”的尖锐声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朱强显然对这里轻车熟路,带着沈浪在迷宫般的窄巷里七拐八绕。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条异常拥挤、嘈杂、上方几乎被各种塑料雨棚和晾晒衣物遮天蔽日的巷子口。
巷子两旁密密麻麻挤满了摊位,花花绿绿的布料、成堆的衣服、亮闪闪的电子表、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塑料小玩意,几乎要从摊位上溢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新印染布料的特殊气味、廉价香水的甜腻以及汗水和食物的复杂味道。
这里就是高第街,广州地下贸易的心脏,一个在灰色地带蓬勃跳动的、充满原始欲望与生机的市场。
“浪哥,就是这里!”朱强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拔高,“别看地方小,要什么有什么!比国营商店便宜一半不止!”他双眼放光。
沈浪点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每一个细节:摊主警惕又热切的眼神、顾客讨价还价的姿态、角落里一闪而过的、似乎无所事事的闲人。
他们挤到一个堆满各色衬衫的摊位前。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颧骨很高,眼睛细长,穿着件时兴的带拉链的夹克,叼着烟卷,手指被烟熏得焦黄。
他正唾沫横飞地用蹩脚的普通话跟一个北方口音的顾客砍价。
“老板,看看衫!”朱强熟稔地用带点粤语腔的普通话招呼,拿起一件深蓝色的涤纶衬衫,熟练地捻着布料,“这个,什么价?”
精瘦老板立刻丢下刚才的顾客,堆起笑脸转向他们,目光在沈浪沉稳的气度和朱强精明的眼神上打了个转:“哎呀,老板好眼力!正宗香港货!出口转内销的!十五一件,量大从优!”
沈浪没说话,也从摊位上拿起一件同款的蓝色衬衫。他没有看颜色款式,而是径直翻开了领口内侧,手指捻了捻缝线的针脚,又捏起一颗缝在门襟上的塑料纽扣,食指和拇指用力一搓。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那颗塑料纽扣的边缘,竟被他硬生生搓裂开一道细微的缝!
摊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沈浪把衬衫摊开在手上,手指精准地捏住那颗裂开的纽扣,举到摊主眼前,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平静:“老板,出口转内销?”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对方,“这料子,这扣子…怕连广交会的仓库门都摸不着吧?”
他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几个正在翻看衣服的顾客都下意识地停住了手,看了过来。
精瘦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了几下。
朱强在一旁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冷笑。
“呃…这个…这个…”老板额头冒汗,眼神闪烁,刚才的伶牙俐齿消失无踪,“误会…都是误会…这…这批货是有点小瑕疵…老板真是行家!好眼力!”
他慌忙把沈浪手里那件有问题的衬衫夺回来,胡乱塞到摊位底下,脸上重新挤出笑容,腰也弯了几分,“老板想要什么样的?好货有!绝对好货!价钱好商量!十块!十块一件怎么样?量大还能再低!”
沈浪没再纠缠那颗扣子,目光平静地扫过摊位上其他货品:“墨镜呢?电子表?拿点真东西出来看看。”
“有有有!”老板如蒙大赦,赶紧弯腰从摊位底下拖出一个更结实的纸箱,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用软纸包好的蛤蟆镜和几块小巧的液晶电子表。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讨好。
朱强适时地介入,拿起一块电子表仔细检查,熟练地讨价还价起来。
沈浪则在一旁,目光沉稳地审视着那些墨镜和手表,偶尔伸手拿起一件,检查镜片的透光度、表壳的接缝、按钮的手感。
他很少开口,但每一次精准的触碰和眼神的停留,都让那摊主不敢有丝毫怠慢,报价也愈发实在。
最终,他们以远低于初始报价的价格,拿下了第一批货——一百件质量过关的衬衫,三十副蛤蟆镜,二十块电子表。摊主一边点着沈浪递过来的厚厚一沓“大团结”,一边擦着汗,赔着笑:“老板慢走!下次再来!一定给您留最好的!”
离开高第街时,朱强扛着新打的包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沈哥,您刚才那一下,搓得可真够绝的!那老板脸都绿了!这价钱,太划算了!”
沈浪只是“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更远处喧嚣的街市,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高第街的货,终究是小打小闹。
那件缝在胸口的东西,分量没有丝毫减轻。他此行的目标,远比这些小商品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