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仙栈”的玻璃门罕见地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然而，店内的景象却比营业时热闹百倍，堪称仙凡两界混乱度量的巅峰。
逼仄的空间里塞满了形态各异的与会者。几张折叠桌勉强拼凑成会议桌，上面铺着印有“唐记奶茶”logo的一次性桌布，还残留着几块可疑的芋泥渍。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速溶咖啡、土地公身上散不去的陈年香灰味、施工方代表浓重的烟草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随时可能引爆的怨气。
与会阵容堪称“跨界奇葩大赏”：
* **原告席（委屈版）：** 土地公钱福德缩在塑料椅里，那身破官袍更显凄惨，乌纱帽歪戴，断翅耷拉着。他抱着半杯早已凉透的、唐棣特供的“安神灵气奶茶”（其实就是多加了一勺糖精的普通款），浑浊的老眼含着一泡泪，时不时吸溜一下鼻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 **被告席（愤怒版）：** 施工方代表，一个姓张的工头，五大三粗，穿着沾满泥点的工作服，脖子上青筋暴起。他面前摊开几张皱巴巴的打印纸，上面列满了推土机维修费、误工费、塌方处理费、精神损失费（？）等一系列天文数字，手指关节敲得桌面咚咚响。
* **仙界官方代表（端架子版）：** 城隍爷崔钰。他坐在一张特意找来的、相对“体面”的靠背椅上（椅背还贴着一张褪色的卡通贴纸），腰杆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残存的官威。深蓝色旧官袍每一道褶皱都透着紧绷，脸色依旧铁青，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焦虑。他那只受伤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在袖子里。
* **人间秩序代表（推眼镜版）：** 一位姓李的年轻律师，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他面前放着一本翻开的《民法典》和一本《城乡规划法》，手里捏着一支昂贵的钢笔，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锐利。
* **舆论观察团（吃瓜版）：** 两个被“有间仙栈”奇葩热搜吸引来的本地网红，一男一女，举着手机支架和补光灯，镜头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冲突瞬间，脸上写满了“这趟值回流量”的兴奋。
* **仙界观察团（沉默or拱火版）：** 角落里，王母娘娘（化名王女士，穿着某宝爆款改良旗袍，盘着发髻，气质雍容中带着一丝落寞）端着一杯唐棣特调的“蟠桃风味果汁”（其实就是加了点桃子香精），小口啜饮，目光平静无波。她身边坐着灶王爷（穿着油腻的厨师围裙，一脸愁苦）和扫把星（家政制服，局促不安），两人眼神交流间充满了兔死狐悲。
* **主持人兼场地提供方（生无可恋版）：** 唐棣。他斜靠在柜台边，抱着胳膊，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表情。面前放着他那根祖传破电击棒，棒身上的裂纹在店里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更显眼了一些。
会议还没正式开始，气氛就已经剑拔弩张。
张工头率先发难，一巴掌拍在印着奶茶渍的桌布上，震得几个空纸杯跳了跳：“钱老头！少给我装可怜！你看看！看看这损失清单！因为你那个破庙，我们损失多少钱？工期耽误一天就是几十万！推土机陷进去，维修费就得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土地公的鼻尖，“还有网上的负面影响！我们‘宏远建设’的声誉损失，你赔得起吗？！”
土地公吓得一哆嗦，奶茶差点泼出来，带着哭腔反驳：“那…那是吾家！是吾根基！你们…你们二话不说就要强拆！连个招呼都不打！吾…吾无家可归了哇！” 他越说越伤心，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吾那点微末神力，全搭进去护家了！吾现在…比孤魂野鬼还不如啊！呜呜呜…” 悲切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引得角落里的扫把星也跟着抹了抹眼角。
“根基？家？” 张工头嗤之以鼻，唾沫星子横飞，“一个没产权、没登记、没手续的违章建筑！城市规划图白纸黑字写着呢！那就是个必须清除的障碍物！还神域？封建迷信！现在是法治社会！” 他转头看向李律师，“李律师，你说是不是？法律上，我们占理吧？”
李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冷静的光：“张先生，从《城乡规划法》和《土地管理法》角度，该处土地庙确实未取得合法用地和建设手续，属于历史遗留的违章构筑物。拆除行为本身，在法律框架内具有正当性依据。”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稳，“但是，施工过程中造成机械意外损毁和局部塌方，施工方是否尽到安全勘察义务？是否存在操作不当？这涉及到具体的责任划分和赔偿问题。另外，关于‘封建迷信’的舆论指控，对贵公司声誉造成的实际损害，需要量化举证。” 他每句话都像精确的手术刀，切割着混乱的局面，却也让双方的火气更旺。
“哼！听见没？违章建筑！必须拆！” 张工头得了支持，腰杆更硬。
“住口！” 城隍爷崔钰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让那脆弱的折叠桌腿都晃了晃。他面色沉凝如水，官袍无风自动（其实是被空调吹的），试图重现昔日威严：“凡夫俗子，安敢藐视神权！土地公乃天庭敕封正神，其庙宇即为神域！强拆神域，亵渎神明，动摇地脉，此乃大不敬之罪！按旧天条，当受天罚！尔等不思己过，反在此纠缠区区阿堵物，简直岂有此理！” 他试图引动神力施加威压，然而体内空空如也，只换来一阵虚弱的眩晕感。
“天条？哈哈哈！” 网红男主播立刻把镜头怼到城隍爷面前，声音充满戏谑，“城隍大人，大清早亡啦！现在是民法典时代！您那天条有二维码吗？能扫码执行不？[狗头]”
“就是就是！” 网红女主播也插嘴，“崔大人，您那法印投影仪修好了吗？今天没带出来？” 直播间弹幕瞬间被【哈哈哈哈】和【城隍爷普法小课堂开课啦】刷屏。
崔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两个网红：“你…你们…刁民！刁民！” 官威在现实的嘲讽面前碎得稀里哗啦。
“神权？神权也得讲基本法吧？” 李律师再次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崔先生，无论您之前是什么身份，在现行人间法律体系下，一切行为主体都需遵守法律法规。‘神域’的概念无法定依据，无法对抗具有法律效力的规划文件。您的‘天罚’论调，不仅与现代法治精神相悖，更可能涉嫌宣扬封建迷信和恐吓他人，请注意您的言辞。” 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城隍爷试图点燃的旧时代火焰上。
“哎哎哎！各位大佬！听我说一句！” 网红男主播看热闹不嫌事大，突然举手，一脸“我有一个绝妙主意”的表情，“吵啥吵啊！多好的机会！土地爷显灵，城隍爷现身（虽然投影卡了），这噱头多足啊！干脆别拆了，把那破…呃，古庙保护起来，开发成‘仙凡文化体验园’！搞个‘城隍在线执法’沉浸式VR体验！再卖点‘土地爷显灵同款泥坑手办’！绝对爆火！旅游经济搞起来！损失？分分钟赚回来！双赢！不，三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流量密码在眼前闪烁。
“噗！” 正在喝“蟠桃果汁”的王母娘娘差点呛到，优雅地用手帕掩住嘴，眼底闪过一丝哭笑不得。灶王爷和扫把星面面相觑，表情复杂。
“胡闹！” 城隍爷崔钰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
“扯淡！” 张工头嗤之以鼻。
“这…这成何体统！” 土地公钱福德也懵了。
“从商业开发角度，这需要复杂的可行性论证和合规审批…” 李律师已经开始下意识分析可行性。
场面彻底失控。哭诉、怒斥、普法、嘲讽、商业提案…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千只鸭子在吵架，又像一场荒诞的交响乐。折叠桌在声浪中颤抖，纸杯被震倒，奶茶（和果汁）洒得到处都是。角落的老冰箱似乎被这混乱的声波刺激，发出更高频的嗡鸣，门缝里溢出的寒气更浓了。那把秃毛扫帚在墙角瑟瑟发抖。
就在这片混沌的顶点，一个金色的、圆滚滚的小东西，悄无声息地从唐棣脚边的阴影里溜了出来。
是元宝。
它大概只有成年家猫大小，圆头圆脑，浑身覆盖着细密柔软、仿佛由纯金丝线织就的短绒毛，在店堂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最奇特的是它圆乎乎的脑袋两侧，支棱着两片小小的、如同金箔裁剪而成的招风耳，随着它的动作微微颤动。一双黑曜石般圆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闪烁着一种纯粹的、近乎贪婪的光芒，死死盯住城隍爷崔钰官袍腰间悬挂的一枚玉扣。
那玉扣质地普通，是凡间常见的青白玉，雕工也粗糙。但在元宝的感知里，那玉扣上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它灵魂深处都为之躁动和饥渴的气息——正是之前崔钰手指伤口上残留的那道古老剑气！虽然剑气本体已消散，但那玉扣似乎因为长期接触伤口，沾染了一丝极其稀薄的本源气息！对元宝来说，这无异于饿汉闻到了绝世珍馐的残香！
它像一道金色的闪电，利用桌椅腿和人群腿脚的掩护，灵巧而迅疾地穿梭。趁着城隍爷正激动地拍桌子怒斥张工头“刁民”、身体前倾的瞬间——
“嗖！”
一道金光掠过！
“吧唧！”
一声轻微的、带着黏腻水声的啃咬！
“哎哟！”
城隍爷崔钰只觉得腰间猛地一轻，随即传来一阵拉扯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官袍腰间那枚系着玉扣的丝绦，竟被生生咬断！而那枚青白玉扣，正被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小兽叼在嘴里！那小兽得手后，毫不停留，转身就想溜。
“孽畜！安敢窃吾…” 崔钰又惊又怒，本能地伸手去抓！神力枯竭，动作却还有几分过去的迅捷。
元宝反应更快，小短腿一蹬就想跑。一人一兽在狭窄的空间里一抓一躲，崔钰的指尖几乎是擦着元宝的金毛掠过。混乱中，崔钰那只一直蜷缩在袖子里的、受过伤的手指，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衣袖被带起，那处刚刚结痂、还带着一丝新鲜红痕的伤口，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伤口很浅，就是一道普通的划痕。
然而，就在伤口暴露的刹那！
“嗡——！”
角落里，那把一直靠在墙边装死的秃毛旧扫帚，毫无征兆地整个弹跳起来，帚杆笔直如枪，帚尖仅存的几根硬毛根根倒竖，疯狂指向崔钰的方向，发出高频的震颤嗡鸣！
“滋啦——滋啦——！”
收银台上那台老式收银机，屏幕再次爆发出刺眼的雪花和乱码，按键噼啪乱响，仿佛内部有电流短路！
“咔嚓！滋滋滋…”
天花板的日光灯管疯狂闪烁，明灭不定，最后“啪”一声彻底熄灭，店里瞬间暗了一截，只剩下冰箱运转灯和网红补光灯的诡异光源！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锋锐的“势”，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以那小小的伤口为中心，极其短暂地、猛烈地扩散开来！虽然微弱得凡人毫无所觉，却让店内的所有神仙——土地公、灶王爷、扫把星，乃至一直平静旁观的王母娘娘——瞬间汗毛倒竖，脸色剧变！那是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王母端着杯子的手猛地一紧，杯中的“蟠桃果汁”漾出波纹。她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骤然收缩，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刺向崔钰手指上的伤口，又猛地转向角落里依旧靠在柜台边、帽檐低垂的唐棣！
元宝更是像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叼着玉扣的动作猛地僵住，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动物性的恐惧，它甚至顾不上嘴里的“美食”，小小的身体炸了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威胁和不安的呜咽，死死盯着崔钰的手指。
这股“势”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只是错觉。
但在场所有神仙都知道，那不是错觉！
整个“有间仙栈”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之前的争吵、哭诉、嘲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只剩下扫帚的嗡鸣、收银机的滋啦声和冰箱固执的运转声。
张工头、李律师和两个网红完全不明所以，只感觉空气突然变得压抑冰冷，灯光也灭了，一时愣在当场。张工头还保持着拍桌子的姿势，李律师的钢笔停在半空，网红们的镜头也忘了移动。
城隍爷崔钰僵在原地，伸出去抓元宝的手停在半空。他低头看着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又惊愕地环顾店内突然“发疯”的物件，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只炸毛的金色小兽身上，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疑不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猛地将受伤的手指再次藏进袖中，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瘟疫。
唐棣缓缓抬起头。
帽檐的阴影下，他的表情依旧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平静得如同万古寒潭，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他没有看炸毛的元宝，没有看“发疯”的扫帚和收银机，也没有看惊疑的王母和惶恐的众仙。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锁链，穿透混乱的空间，精准地、冰冷地，锁定了城隍爷崔钰那只刚刚藏进袖中的手。
那根一直安静躺在他手边的破旧电击棒，棒身内部，一道极其细微、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幽蓝电弧，无声地沿着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纹蜿蜒而过，发出只有唐棣自己能感知到的、低沉的嗡鸣。
“吵够了？”
唐棣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店内诡异的死寂和之前的喧嚣。没有怒意，没有斥责，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陈述。
他站直了身体，伸手，拿起了柜台上的电击棒。布满裂纹的黑色棒体在他指间显得平平无奇。
“哐当！”
他用棒尾，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旁边的金属制冰桶上敲了一下。
声音不大。
但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
疯狂嗡鸣震颤的扫帚，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啪嗒”一声软软倒回墙角，帚尖的硬毛无力垂落。
滋滋乱响、屏幕爆雪花的收银机，瞬间安静下来，模糊的数字重新显现。
疯狂闪烁的灯管，挣扎了几下，最终稳定地发出了昏黄的光。
角落里散发着寒气的冰箱，那顽固的嗡鸣声也降低了一个度，门缝溢出的白霜似乎停止了增长。
整个店堂里那股无形的、冰冷锋锐的“势”，以及神仙们感受到的战栗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元宝，依旧叼着那枚青白玉扣，小小的身体还维持着炸毛的姿态，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低低的、委屈的哼唧，圆溜溜的黑眼睛警惕又依赖地望向唐棣。
唐棣没看它，也没看任何人。他拎着那根破电击棒，像拎着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烧火棍，迈步走向那张一片狼藉、洒满奶茶果汁的折叠会议桌。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混乱的余波彻底平息。
张工头张着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李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惊疑。两个网红主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镜头牢牢锁定唐棣。土地公忘了哭，城隍爷崔钰脸色苍白，藏着手臂微微颤抖。王母娘娘放下了杯子，目光深邃。
唐棣走到桌子主位，停下。他抬起眼，帽檐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表情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城隍爷崔钰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脸上。
“城隍大人，” 唐棣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关于赔偿和拆迁的细节，施工方和律师可以继续谈。土地公的安置问题，办事处（他瞥了一眼角落里几乎要缩成鹌鹑的办事员小崔）责无旁贷。”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电击棒冰凉的裂纹上摩挲了一下。
“至于您，” 他看着崔钰，语气毫无波澜，却像一块巨石压在崔钰心头，“关于您手上那道‘意外’伤口的来历，以及您今天身上沾染的某些…不太属于您这个层面的‘气息’…”
唐棣微微歪了歪头，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我们，单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