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子一路跟随。
那黄衣老头虽然身形佝偻,逃窜起来却出奇地快,像只受惊的老鼠在巷弄间穿梭。
奇怪的是,老头并未逃向村外,反而左拐右拐,最后闪进了一座大门宽厚的庭院中。
而这个庭院……
青砖围墙足有两人高,朱漆门楣上“福寿绵长”四个鎏金大字已经斑驳。
静虚子在拐角处刹住脚步,瞳孔骤缩——
“祠堂!”
他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喉结上下滚动。
庭院中那栋黑瓦建筑他再熟悉不过,正是祖师手札中记载的福寿村两大核心之一。
如果说巨树是血肉熔炉,那祠堂便是魂魄丹房,一阴一阳,共同维系着这个活人禁地的运转。
“无量天尊……”
静虚子默念净心神咒,右手掐子午诀按在眉心。
一段繁琐口诀随着体内玄力流转缓缓诵出,他周身的空气开始扭曲,道袍上的八卦图案逐一亮起又熄灭。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他的身影如同浸入水中的墨画,渐渐变得透明。
隐身术!
古早传承中的一门玄术。
这门玄术极耗心神,但此刻却值得冒险。
祠堂大门虚掩着,缝隙中渗出诡异的绿光。
静虚子踮起脚尖,像片落叶般飘入门内。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腐臭与檀香的气味,呛得他险些破功。
他连忙屏息,将玄力运转至双目,昏暗的院内情况顿时清晰起来。
“大人,那武者端的是厉害无比啊!”
黄衣老头的声音从内堂传来,带着哭腔。
静虚子贴着院中一角,看见老头跪在一尊破损的神像前,额头紧贴地面。
看见老头跪在一尊破损的神像前,神像下半身已经碎裂,露出中空的腹腔,里面蜷缩着一团人形黑影。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祠堂四壁挂满了藤蔓编织的茧,每个茧里都裹着一具干尸。
那些干尸的胸口延伸出翠绿的藤条,如同脐带般连接着中央神像。
至于那祠堂灵牌与灯火微弱的长明灯,则放置在神像的右侧,极为古怪的用一堵墙挡住了。
“圣树赐予弟子的身躯,竟是在一瞬间便被其击破。“
老头抬起涕泪横流的脸,他脖颈处的皮肤正在龟裂,露出下面青灰色的树皮状组织,“若非弟子尚且有些手段,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神像腹中的黑影蠕动起来,发出湿漉漉的声响:
“那武者是何等来路?可曾自报姓名?
这声音像是千百根针在玻璃上刮擦,静虚子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他竟是觉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那人自称任平生,说是在青州有些名气。”
老头颤声道,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悔意,“弟子瞧其胯下骑着宝马、腰间悬着宝刀,心想多半是个大家子弟,出来游历的。那人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弟子就想着将其留下,就算其实力强劲些,也没有关系。”
“谁能想到,其实力居然如此强劲……”
早知如此,他便放开村门口的限制,放那人出去了。
何苦贪心些许的财物,闹得如今这般场面?
话音未落,神像中的黑影骤然膨胀,一股阴冷森然的气息席卷整个祠堂。
墙壁上的藤蔓瞬间绷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两条粗壮的藤蔓猛然射出,如毒蛇缠身,将黄衣老头紧紧捆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哼,贪心不足蛇吞象!”
黑影冷冷开口,语气中充满怒意,“老夫平日里常与你说莫要贪心,莫要因此招惹祸端,没想到你是半句话都听不得。”
那任平生的名头,他自然是有所耳闻。
虽然常年在这里待着,可对于外界的事情,他也并非没有手段去了解。
任平生,潜龙榜淬体境的榜首。
背景倒是没人知晓,但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毫无背景的江湖草芥。
如今因一时贪念,招惹了这样的人物,后果恐难以收拾。
若是真只有一人也就罢了,可若是背后有高人护持……
他在这里十几年时间的计划说不得可要半途而废了。
黄衣老头被藤蔓牢牢束缚,浑身骨骼咯咯作响,疼痛难忍。
他苦苦哀求:“大……大人,请您原谅弟子……弟子真的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只是贪图些许财货……”
“哼……谁?”
黑影突然话锋一转,语气陡变,带着几分警觉与寒意。
静虚子脚下忽觉一凉,低头发现数根发丝细的绿藤正顺着他的道靴往上爬。
他暗道不好,急忙运转玄力震开藤蔓,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气息。
“大胆蟊贼,居然偷窥我神像威严?”
黑影暴怒,声音中透出滔天杀意。
刹那之间,无数条藤蔓从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如狂风暴雨般扑向静虚子。
静虚子无奈现身,身影一闪,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剑光如电,在昏暗的祠堂中划出道道银弧。
他一边挥剑斩断袭来的藤蔓,一边迅速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黑影猛地从神像中窜出,化作一团翻滚的阴影,在空中盘旋凝聚,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
片刻后,一位青灰色道袍加身的老者悬浮半空,头顶七星冠,腰间挂着一块碎裂的八卦镜,须发斑白,眼角深陷,目光如炬,透出几分苍老与威严。
他静静望着静虚子手中的长剑,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
静虚子抬头望去,只一眼,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口中喃喃脱口而出:
“冲霄……师叔?!”
竟是二十年前外出游历、从此杳无音讯的同门师叔!
“我当是谁能摸到祠堂来,原来是静虚师侄。”
冲霄道人语气平静,却藏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抬手一挥,祠堂地面顿时裂开,原本供奉灵牌与长明灯的内室缓缓下沉。
“为何会是你,冲霄师叔?”
此刻,静虚子也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封印会松动,自己人出了内鬼,封印若是不松动的话才叫怪了。
“为何不能是我?”
冲霄道人冷冷扫过静虚子手中紧握的长剑,语气如霜,“你师父连玄玄剑都传给了你,你说,为何偏偏不能是我?”
静虚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冲霄师叔,玄玄剑之事,当年早已有了定论。”
静虚子衣袖轻拂,一道无形气墙将四周蠢蠢欲动的藤蔓阻隔在外,“若您真有不服之处,大可去问师祖他老人家,何必……误入歧途,走上今日这一步?”
“呸!”
冲霄道人猛然怒斥,声音如雷霆炸响,“当年的‘定论’?是非公道,师尊他老人家根本就是偏心!”
静虚子脚下青石突然裂开,一条碗口粗的藤蔓破土而出,直取他咽喉。
他手腕一翻,玄玄剑划出一道清冷弧光,那藤蔓应声而断,断口处喷出腥臭的黑色汁液。
“冲云那家伙,论实力、论相貌、论诵经悟道,哪一点比得上我?”
冲霄道人声音嘶哑,眼中泛起不正常的赤红,“可结果呢?师尊竟将玄玄剑传给了他!”
“老夫不服——凭什么?”
静虚子身形飘然后退三步,避开地上突然冒出的数十根尖刺。
玄玄剑,是他们这一脉的传承之物。
每一代持有玄玄剑的存在,都是这一脉的话事人、脉主、道主。
静虚子便是这一代玄玄剑的持有者。
上一代的持有者,名为冲云子!
静虚子有些无奈。
上一辈的纷争,他不是不知道。
他师尊得到玄玄剑,就连他师尊自己都觉得意外,可那又如何?
事已至此,难不成还要他师尊将玄玄剑交出来不成?
玄玄剑向来都是由上一任玄玄剑持有者指定的。
师祖指定了师尊,师尊指定了他。
他内心也已经确定好了人选,只是还有待考察。
“不管如何,此地封印可是师叔解开一部分了?”
静虚子突然高声问道,同时左手掐诀,一道清光自指尖射出,将左侧扑来的藤网烧成灰烬。
静虚子选择回归正题。
正好,冲霄道人也不想回忆那段让他伤心痛苦的记忆。
“不错,正是老夫,此地封印在祖师札记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老夫若不用上一手岂不是浪费了?”
他想起此地,还是因为他外出游历时,在一处古代洞府中寻到的机缘。
那机缘对他很有帮助,也让他决心修炼其中法门,为了报仇雪恨。
静虚子见状,心有戚戚的同时,也只能面色变冷,手中玄玄剑紧紧握住,“那就休怪师侄替师门清理门户了。”
这位师叔既然入了魔道,那他也只能与师叔针锋相对。
“哼,清理门户?”
冲霄道人却是冷笑着,大手一挥,那些停下来的藤曼再次朝着静虚子冲去。
“天地苍苍,大道茫茫,玄玄剑道,伐尔邪妄!”
静虚子剑尖轻挑,七点寒星在空中组成北斗之形。
剑诀一出,玄玄剑顿时清光大盛,剑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
静虚子身形如电,瞬间突破藤蔓重围,剑锋直指冲霄道人眉心。
“来得好!”
冲霄道人不退反进,双掌交错间黑气凝结成一面骷髅盾牌。
剑盾相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气浪将周围十丈内的墙壁尽数摧塌。
静虚子借力后翻,落地时,竟是瞧见衣袖被黑气腐蚀出了几个小洞。
他心头微凛,这位师叔一身玄力果然是转变成了阴险毒辣的魔气。
这可不比江湖武林口中的魔道,是真正的入了魔。
“就这点本事也配执掌玄玄剑?”
冲霄道人狞笑着,枯瘦的手指突然插入自己胸口,扯出一团跳动的黑光,“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玄门秘术!”
那黑光见风就长,转眼化作一个三丈高的巨大幻影——赫然是三十年前玄天峰传剑大典的场景。
静虚子看到中年模样的冲霄道人跪在祖师面前,眼中满是期待。
而祖师却将玄玄剑递给了旁边相貌平平的冲云子……
幻象中突然传来冲霄道人撕心裂肺的吼叫:
“弟子不服!”
“这声怒吼穿越数十载光阴,与现实中冲霄道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震得静虚子耳膜生疼。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定论!”
冲霄道人面容扭曲,幻象中的场景突然崩解,化作无数黑色利箭射向静虚子。
静虚子急忙挥剑格挡,却发现这些黑箭穿透剑气,直接刺入他识海。
刹那间,无数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来——怀疑、嫉妒、怨恨……
他看见自己跪坐在师尊病榻前,师尊却将玄玄剑递给了一旁的师弟……
“不!”
静虚子猛然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暂时摆脱幻境影响。
这是魔道坠魔之法,他若是深陷进去了,便是入了魔了。
“玄玄剑道,驱除邪祟!”
他手中玄玄剑顿时绽放白色光芒。
……
江河手中紧攥着一个灰布包裹。
包裹里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婴儿啼哭声,那声音不似寻常婴孩的啜泣,而是带着某种撕裂般的尖锐。
“呜哇——呜哇——”
每一声啼哭都让江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烦躁地颠了颠包裹,里面的东西随之晃动,哭声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变本加厉地嚎啕起来。
“闭嘴!”
江河咬牙切齿地低吼,却只换来更加凄厉的惨叫。
半炷香前,他摆脱了那群村民,成功抵达巨树,并在巨树下敲下了两枚红果。
却没想到那红果待在树上时,还安安静静的,结果刚被他摘下,便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江河虽然不怕,可听了半炷香,却也生烦。
“往左拐,再走两百米左右,便是祠堂……”
江河从怀中掏出地图,朝着远处进行对比……
好吧,似乎已经不用看地图了。
他看着远处一道白色剑光与漫天黑气在半空中激烈碰撞。
每一次交锋都迸发出刺目的光芒,将整片村庄照得忽明忽暗。
“其中一方……好像是那静虚道人?”
江河眯眼,朝着那战斗的双方看去。
另外一方,他也是瞧见了,也是一个道人,不,或者该说这两人的道袍有些相似?
嘿!
江河心中胡乱猜想,难不成还是同门之间的争斗不成?
这下他或许倒是可以好好敲诈上一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