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京城青石板路时,我掀开轿帘,望着紫禁城角楼。
飞檐如利剑刺向灰蒙的天,琉璃瓦在云影里若隐若现,那便是天子脚下,是我寒窗苦读半生向往的地方。
客栈掌柜亲自迎到门口,哈着腰将我请进上房,桌上早摆好了四菜一汤,热气腾腾的烧鸡香味勾得我腹中直叫。
“范公子乃江南才子,小店蓬荜生辉!”他指着桌上的湖蟹,“这是刚从运河运来的,公子尝尝鲜。”
我摸了摸怀中的纹银,那银子如今成了我的脸面。
可想起老者袖口的玉牌,这酒菜竟有些难以下咽。
夜里,我拿出《策论备考》,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胡屠户的屠刀、娘子的冻疮,还有那方严党的玉牌——他们到底图什么?
乡试闱场开考那日,号舍如囚笼,一排排紧挨着,散发着霉味和汗臭。
我坐在狭仄的格子里,握着贵人送的湖笔,笔尖在素白的试卷上颤抖。
题目是《平蛮策》,考的是如何安抚西南蛮夷。
可我眼前却晃过胡屠户磨刀的样子,耳边响起娘子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的声音。
“嘿,这科主考是严党,”隔壁号舍传来窃笑,“我家早就递了关节,题目早知道了。范兄你这把年纪,还来凑什么热闹?”
隔壁号舍的窃笑传来时,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县试,主考曾指着我的卷子对同僚说:‘这人口气太狂,竟在《民本策》里写‘君为轻,民为水’,若中了,怕是要掀翻朝堂。’如今想来,那主考正是张居正当年的门生。此刻握笔的手顿住——或许我屡试不第,并非才学不足,而是这‘狂气’早被某些人看在眼里,故意留在底层打磨?”
我浑身一冷。
原来十年寒窗,真的不及一纸“关节”。
难怪我屡试不第,不是才学不够,是路子没走对。
正怔忡间,忽听隔壁一阵骚动,接着有人踉跄着撞出号舍,竟是那日送银的锦衣老者!
他脸色惨白,抓住我衣袖,血从指缝渗出,染红了我的衣襟。
“范公子……”他声音嘶哑,“我买通誊录官,将你试卷……呈给皇上……但严党必阻拦,你明日……”
话未毕,一把匕首从他后背透出,刀刃上沾着温热的血。
黑衣人狞笑一声,拔出匕首:“坏我好事,该死!”
老者眼睛圆睁,身体软软倒下。
我抱着他渐冷的身体,摸到他怀中鼓囊囊的硬物。
趁巡场兵丁尚未赶到,我慌忙将那物塞进靴筒,指尖触到信封口的火漆印——那印记不是严党的缠枝莲,而是一只展翅的凤凰,是张居正的私章!
三更归栈,我关紧门窗,摊开密信。
信纸边缘染着老者的血,字迹凌厉,竟是弹劾严嵩贪墨误国的奏章。
可在末尾,却附了一句:“臣遍观天下士子,唯南直隶范进,才思锐利,敢言人所不敢言,若得此才,可破严党壁垒。”
我盯着“范进”二字,手不住地发抖。
原来我不是千里马,只是他们扳倒严嵩的棋子。
张居正与严嵩斗法多年,如今看中我这枚“敢骂考官”的弃子,想借我的笔当刀使。
可这棋子,我甘不甘心做?
窗外月凉如水,照见案头未写完的《平蛮策》,墨迹已干成暗褐色,像极了老者流出的血。
我拿起湖笔,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才在卷首写下四个字:“臣范进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