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冬至,我终究没能去伊犁。
左宗棠把我安置在兰州医馆,床前的炭火烧得很旺,却暖不了骨头。
医馆大夫总说\"何大人命硬\",可我知道,是兄弟们在天上护着我,他们等着看新疆全境收复的捷报。
县志上说我官至提督,可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巴里坤城头的风沙。
那些风沙里,有老周的笑声,有独臂姑娘的锄头声,有婴儿的啼哭声。
有时候半夜疼醒,恍惚间又回到围城的日子,听见百姓刨地的声音,像无数把刀在刮城墙,刮得人心慌。
亲兵说我睡着时总喊\"开仓\",其实我是想喊\"麦子熟了\",想告诉兄弟们,我们种的麦子,真的熟了。
农闲时,兰州老汉们蹲在墙根晒太阳,说起巴里坤的故事。
他们说\"何总兵带着百姓种麦子\",说\"守军啃皮甲十三年\",说\"左大帅见了都掉泪\"。
我坐在轮椅上听着,手里摩挲着鹤嘴锄模型,模型上的汗渍比银子还亮,那是十三年的光阴磨出来的。
去年清明,亲兵推着我去给兄弟们上坟。
巴里坤的坟头没立碑,只有胡杨木桩插在沙地上,有些木桩已经腐烂,歪歪扭扭的。
我让人在每个坟头前摆了碗麦仁粥,粥冒着热气,恍惚间看见老周们围过来,端着碗冲我笑,老赵还抽着旱烟,烟袋锅敲着锄头把。
风吹过坟头,卷起细沙,打在木桩上,像当年城墙下的雨声,沙沙的,像是他们在说话。
如今我常望着西边的天,盼着左宗棠的捷报。
听说伊犁的雪很大,可湘军的靴子比雪还硬。
有时候会梦见紫禁城,小皇帝已经长大,端坐在龙椅上,太后展开奏折,奏折上写着\"新疆全境收复\"。
我想磕头,却发现自己站在巴里坤城楼上,身后是金灿灿的麦田,兄弟们穿着新衣,举着完整的青龙旗,旗面在阳光下飘得猎猎响,比朝霞还鲜艳。
医馆的腊梅开了,香气飘进窗来。
我摸着腰间的银锁,锁绳又断了一次,这次用的是湘军送来的红丝线。
亲兵说左大帅的捷报快到了,我点点头,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像极了当年驿卒送印时的马蹄声。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同治三年的春天,风沙灌进领口,我摸着总兵大印上的锈迹,想着,这一仗,我们终究是守住了。
光绪七年惊蛰,兰州医馆的腊梅谢了。
我躺在竹床上,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味——那是从右腿传来的,大夫说脓毒已入脏腑,纵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窗棂外的柳树枝条泛着青,我数着亲兵新换的窗纸,第十九张,每张窗纸代表一场风雪,今年的春雪特别多,落在瓦上沙沙响,像极了巴里坤城墙下的雨声。
左宗棠的信是三月初七到的,黄纸信封上沾着西北的沙土。
他说伊犁已复,俄军退至七河地区,捷报明日就要递入紫禁城。
我捏着信纸,\"伊犁\"二字被指腹磨得发毛,仿佛能摸到那片土地的风雪。
亲兵说大帅要派马车接我去乌鲁木齐,看新立的界碑,我望着自己溃烂的腿,笑出泪来——当年纵马千里的总兵,如今连炕都下不了,界碑上的字,怕是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了。
后半夜疼得睡不着,我让亲兵点上油灯,摸出枕头下的鹤嘴锄模型。
马骨头温润如旧,却在油灯下泛着青白,像极了老赵临终前的脸。
恍惚间听见有人叩门,我以为是巡夜的更夫,却见门缝里漏进半片月光,月光里站着个穿灰布衫的身影——是老周,他独臂上搭着件羊皮袄,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大人,该巡城了。\"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腿已没了知觉。
老周走近,月光在他身上碎成银鳞,他伸手替我盖好被子,袖口露出半截伤疤,正是当年巢湖之战被流寇砍的。
\"大人歇着,\"他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带兄弟们巡了,城墙根的麦苗长得旺,比同治五年的还好。\"
我想抓住他的手,可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袖,他就化作了月光里的尘埃。
天亮时,亲兵端来药汤,碗沿凝着油花。
我望着窗外的柳树枝条,忽然想起巴里坤城东的那棵老胡杨,我们曾在树下埋过三坛军粮,后来被叛军挖了去。
树皮上有刀刻的\"杀贼\"二字,不知如今是否还在,或许早已被风沙磨平了吧。
左宗棠派人送来了新制的官服,藏青色缎面绣着麒麟,金线刺得眼睛生疼。
我让亲兵把官服铺在床尾,摸着那细腻的缎面,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穿上号衣,粗布扎得脖子发痒,却觉得比什么都威风。
如今这缎面光滑如镜,映出我满是皱纹的脸,两鬓已全白,像落了层未化的雪。
夜里梦见伊犁城头,左宗棠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清一色的湘军,枪尖挑着的青龙旗崭新如初。
我想喊他,却发现自己站在巴里坤的麦田里,麦穗金黄,老赵蹲在田垄边抽旱烟,烟袋锅敲着锄头把:\"大人,该开仓了。\"
我伸手去够粮仓的木盖,却看见木盖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这些年死去的兄弟,每个名字上都落着一只秃鹫,啄食着他们的血手印。
惊醒时,枕下的左宗棠手书掉在地上,最后那句\"兄必不辱使命\"被夜风吹得翻动,墨迹早已淡如烟尘。
我让亲兵把灯拨亮些,借着灯光看自己的手,虎口的老茧还在,却已松弛得像块旧牛皮,当年能劈开马刀的手,如今连笔都握不稳了。
三月十五,春分。
医馆外传来孩童的笑声,不知哪个孩子在放纸鸢。
我让亲兵把我扶到窗边,望着蓝天上的纸鸢晃成小点,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我用军粮袋给她糊过一只蝴蝶风筝,她举着风筝在田间跑,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麻雀。
如今她该三十岁了,或许已嫁人生子,或许早已埋骨他乡,我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亲兵忽然指着远处,说有一队骑兵进城,旗号上写着\"左\"字。
我努力睁大眼,却只看见漫天黄沙,模糊了视线。
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早已没了佩刀,只剩个空落落的刀鞘,皮革开裂,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黄昏时,大夫来换药,掀开绷带的瞬间,腐臭扑面而来。
我望着右腿从膝盖以下已成黑紫色,蛆虫在腐肉里蠕动,忽然觉得这腿不是我的,只是块烂木头,迟早要烂进土里,和巴里坤的兄弟们作伴。
大夫摇摇头,出去时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片阴云,笼罩在床前。
夜深了,亲兵趴在床沿睡着,鼾声轻微。
我摸出怀里的银锁,锁绳上的红丝线褪成了淡粉,锁面刻痕早已模糊。
把银锁贴在胸口,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像极了当年驿卒送印时的马蹄声。
恍惚间,门被推开,春风卷着麦香扑面而来,老周、老赵、独臂姑娘,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兄弟,他们穿着干净的号衣,手里捧着麦穗,冲我笑:\"大人,伊犁的旗插上了,麦子也熟了。\"
我想笑,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窗外,一轮明月升上柳梢,月光如水,漫过我的床,漫过我的腿,漫过我手里的银锁。
远处,不知哪儿传来一声狼嚎,苍凉而悠长,像极了那年冬天,我们在巴里坤城头听见的狼嚎,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