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的梆子刚响过,周亚夫的亲信便叩响了书房的暗门。
铜锁开启的声音混着槐叶沙沙,我吹灭烛火,只留案头一盏羊角灯,光晕在绘着诸侯疆域的帛画上摇曳。
蜡丸里的密信在烛火下泛着青灰,上面用朱砂画着吴王封地的盐场分布——还有一行小字:“袁盎亲赴广陵,与刘濞盟于子胥祠。”
字尾拖曳的笔锋带着血渍,应是暗桩重伤时所书。
“大人,这是今夜从袁盎府飞鸽传书截获的。”亲信退下前,又呈上半片残破的吴锦,边缘绣着盐车纹,“还有这个,是在他书房暗格发现的。”
锦缎质地华贵,盐车纹旁绣着半只匈奴狼,狼眼处嵌着细小的红宝石,与阿宁耳坠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我捏着锦缎的手骤然收紧,指腹碾过狼首鬃毛的针脚,忽然想起三天前替阿宁上药时,看见她后背新添的鞭伤——呈十字形,正是匈奴奴隶的标记。
窗外传来阿宁巡夜的脚步声,她每晚都会绕着书房走三圈,靴底碾过落叶的声响分毫不差。
此刻她的影子映在窗纸上,腰间悬着的银哨轻轻晃动,是我去年送她的彭城驿馆旧物。
我望着案头未改完的盐铁官营疏,笔尖在“收吴地盐引”四字上悬了又悬——若按此策推行,必断了袁盎的财路,却也会逼得吴王提前起兵,而阿宁的身世,很可能成为叛军攻击的缺口。
墨汁滴在竹简上,晕染成血滴的形状,恍惚间,我看见前世刑场的血、今生阿宁的血,在竹简上汇集成同一个深渊。
那时她替我挡下匈奴刺客的弩箭,箭头刻着狼头纹,与袁盎密信上的图腾别无二致。
原来早在十二岁那年,追杀我的刺客,就带着匈奴与诸侯的双重印记,而阿宁,这个被我护在身后二十年的侍女,竟从一开始就身处风暴中心。
“大人可是累了?”阿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夜露的清润。
未等我应答,她已推门而入,手中捧着温好的菊花酒,酒盏边缘绘着的槐花纹样,与她裙角的补丁针脚相同。
我注意到她指尖缠着纱布,应是昨夜练袖箭时弓弦割伤的,却还强装自然地替我添酒:“周将军送来的蜀锦,奴婢已裁了半匹给您做秋衣,余下的……”
“阿宁,”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触到她内侧新结的痂,“你耳坠上的红宝石,可是来自匈奴狼首图腾?”
她的身体猛地僵住,酒盏中的菊花随之一颤,两朵花瓣漂在水面,像极了前世她衣襟上的血花。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羊角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将她耳后朱砂痣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许久,她轻轻抽出被我握住的手,从袖中取出那对银质耳坠,红宝石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光:“大人还记得吗?十二岁那年在彭城,您从人牙子手中救下奴婢时,这耳坠就穿在奴婢耳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刃划过冰面,“人牙子说,这是匈奴左贤王部的奴隶标记,凡戴此坠者,终生不得逃离。”
我忽然想起父亲曾说,阿宁是他在彭城郊外的乱葬岗发现的,当时她怀里抱着半块槐花饼,耳坠上的红宝石沾满血污。
原来那些血,不是她的,是她全家的——匈奴屠村时,她藏在枯井里,亲眼看着父母被狼头纹的刀砍杀,而如今,仇人正用同样的图腾,勾结诸侯谋夺汉家江山。
“大人怕奴婢是匈奴细作吗?”她忽然抬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坦然,“若怕,便请杀了奴婢,以绝后患。”
说着,竟从袖中取出我送她的那支银簪,簪头的槐花雕纹在她掌心映出细碎的光。
我一把打掉她手中的簪子,银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胡言乱语!”
声音比预想中还要大,惊得窗外栖鸟振翅。
她望着我,忽然笑了,指尖抚过我昨夜替她新换的纱布:“奴婢就知道,大人不会信那些。
当年在彭城驿馆,您明知奴婢身上有匈奴标记,却还是把唯一的暖炉让给奴婢,自己冻得整夜咳嗽。”
夜色更深,她替我添了件夹衣,忽然指着案头的盐铁疏:“奴婢今日去了西市,听见商人们议论,说吴王的盐船下月要走胶州湾。”
她的指尖划过帛画上的海岸线,“那里暗礁密布,却有匈奴的商船接应——周将军的细柳营,该在琅琊湾设伏。”
我怔住,这是《水经注》里才有的记载,她一个侍女,如何知晓?见我疑惑,她低头绞着裙角:“其实……奴婢偷偷看过大人的藏书,还有周将军送的《沿海布防图》。”
顿了顿,又补了句,“奴婢想帮大人,不想再像前世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您赴死。”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我重生,知道前世的结局,却一直默默揣着这份秘密,用笨拙的方式学习兵法、调配药散、联络暗桩。
她后背的鞭伤,不是练袖箭所致,而是潜入袁盎府时被猎犬咬伤的;她指尖的薄茧,不是绣花磨出的,而是练习弩机时留下的。
“傻姑娘。”我叹口气,替她拢了拢滑落的鬓发,触到她耳后凹凸的疤痕,“以后别再冒险了,你只需在我身边,便是最好的助力。”
她重重点头,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槐花和几枚赤豆:“这是奴婢新配的避毒香,放在案头,蚊虫不近身。”
夜深人静,我望着她熟睡的侧脸(她坚持在书房外间守夜),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镀了层银边。
案头的避毒香散着淡淡甜香,混着她发间的药味,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她抱着槐花囊冲进刺客堆里的模样。
那时的我以为,是我在护着她,如今才明白,从始至终,都是她在用命护着我,护着我未竟的理想。
次日清晨,当我在盐铁官营疏里写下“琅琊湾设水师都尉”时,阿宁正蹲在槐树下,用小刀刻着什么。
我走近一看,树皮上歪歪扭扭刻着“错安”二字,是用她的血混着朱砂填的色。
她抬头看见我,慌忙用袖子遮住手:“奴婢想,等槐树长大了,这两个字就会刻进年轮里,永远都不会掉。”
我忽然想起前世刑场,她倒下时,血滴在地上,竟也形成了“错”字的形状。
原来有些缘分,早在生死之间就已注定,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我的阿宁,是刻在我生命里的槐花,是我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唯一的温暖与坚守。
这一日,宗正寺传来消息:袁盎的母族,果然与匈奴挛鞮氏有通婚记载。
而细柳营的密报更令人心惊:吴王已在广陵打造兵器,箭头清一色刻着狼头纹,与阿宁耳坠上的图腾,与袁盎密信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暮色中,我望着晁府门前的槐树,新叶正在秋风中舒展。
阿宁站在我身侧,忽然指着树冠:“大人看,那片叶子像不像匈奴的狼头?”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却见那片叶子边缘呈锯齿状,分明是片普通的槐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极了汉家的铠甲。
原来,有些恐惧与猜疑,在真心面前,终会烟消云散。
就像阿宁,她用二十年的时光,把自己活成了我身边的槐树,春天开花护我清香,冬天落叶为我挡风,而她的根,早已深深扎进汉家的土地,再也拔不出来。
今夜,当我在削藩疏的末尾写下“臣晁错,愿以颈血,护汉家山河”时,阿宁正坐在灯下,替我缝补朝服上的獬豸纹。
她不知道,我早已在心底发誓:这一世,我不仅要护这江山,更要护她,护她不再受伤,护她余生,如槐花般,清白绽放,永不凋零。